當代基督徒的行動與信念雜誌
思想文化/社會評論/弱勢關懷/文學藝術


【曠野148期】2007年7-8月出刊

本期目錄:
肉身 vs. 巨塔
美國次級房貸事件
遠觀近看美國的政教距離
基督徒的倫理自覺
群峰之上的雲天
極樂城市
另類馬禮遜

心窗/群峰之上的雲天

 ◆王貞文

那是家中光景最壞的一段日子:父親受到一位生意夥伴的牽連而負債,甚至庇護著我們成長的房子,也被法院查封、拍賣,本來已經準備退休的母親再一次挺起腰桿,繼續她在高中的教學工作。我的父母告別了他們當年一起築夢的舊屋,搬到郊區陌生的新社區,在一個小公寓暫時棲居著。

母親始終不喜歡那幢市郊新社區的冷漠、陰暗大樓。矗立在寬闊而喧囂的公路邊的大樓公寓,遠離她所成長的市區熟悉的小街、學校與菜市場,很難讓她感受到那是一個家。
家的感覺,得在別的地方尋求。那時候,他們常常騎著機車,往山邊跑,在綠油油的山谷裡,爬著陡坡。層層疊疊的群山,把他們擁在懷裡。逐漸地,他們發現了一個讓心靈得享安寧的地方,那就是嘉義郊區的仁義潭水庫大壩。

消失的家園
當年為了建造這個供應嘉義地區民生用水的大水庫,得將一個叫做「內甕」的聚落整個遷走。記得這個計劃正在進行之際,我曾和高中同學一起到她在內甕的老家。那時,是抱著好奇心去的。我想看看那個將來完全會消失在水底的聚落。

巴士沿著蜿蜒的路跑著,到達被群峰擁在懷裡的山谷,谷中與山腰上,有果園與檳榔園,黑瓦覆著農舍,間或有幾間水泥造的兩層樓房,雖是嘉南地區很普通的一個農村,但山間的靜謐與平和,層層疊疊的綠,對來自市區的我,有一股獨特的吸引力。我那靈秀聰慧的同學,就是在這樣的美麗環境長大的呀!她告訴我,她已經坦然接受孕育她長大的家園會消失的事實。拿到補償費,能支持她上大學,沒什麼不好啊!

然而,我的目光還是眷戀這一片山谷。許多年後,我站在水庫的壩上,俯視湖水時,還是會想起昔日許多人在這裡辛苦開闢的果園,建的房舍,還有那彎曲蜿蜒的山路。這一切,在大壩建好之後,通通都沉在在幽幽的湖底。

只有過去在山巔上的老舊房子,如今成為孤島上寂寞的房舍,吸引著好奇者的眼光。許多年來,在那島上張掛著抗議徵收土地的白布條,歲月流逝,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布條也不見了。

大壩上的風箏
大壩建好時,我早已離開故鄉,讀書,工作,學著把漂泊當成是常態。

在一個秋日,禮拜六的午後,我第一次和父親踏上這大壩。那時我和父親的生命裡都有很多壓力,很需要透透氣。父親領我到他和母親所發現的新避難所,就是這一個寬闊的大壩。
壩上人很多,許多人在放風箏。我已經不記得那是我們所帶來的紅色的鳶型風箏,還是別人在放的風箏,只記得那風箏緩慢地掙扎著飛到空中,始終沒有像別人的風箏飛得那麼高,風箏上的羽毛狀花紋依然清晰。

我和父親坐在大壩上面,俯視著一個個圓石堆砌出來的長坡,眺望遠方溪谷與群山,談著這許多年來這個城市和我們自己生命裡的變遷。

我們回想起當我在幼稚園的時候,第一次看到飄浮的屋頂上,活潑地甩著飄帶的普通四角風箏,就快樂興奮地以為那是天使的往事。父親記起他和學生一起為我們糊的蝴蝶風箏,還有後來在房子頂樓上所放的風箏。我們生命裡的風箏始終沒有飛到遠不可及的地方,就是偶而斷了線,兜著圈栽了下來,還是撿得回來。

父親和母親在失落原來的家之後,開始在這裡找到安歇。他們散步在堤上,坐在大壩邊唱歌,在失落中,他們還有夢,還能心懷感激地享受廣闊的天空。他們的愛如堅軔的細線,拉住我這在風中掙扎的風箏,他們對上帝的的信心與信仰中的喜樂化為風,托住我不馴的翅膀。

我曾為了失落了充滿童年記憶的家而憤怒,那一次的歸鄉,對我來說,已經不再是回到故鄉,而只是探訪父母而已。然而,在大壩上看著風箏飛翔,細數從童年到現在,在我的生命中有有多少美好的頃刻,或流淚,或歡笑,一切都是充滿了上帝的恩典。我不再為自己失落的家嘆息,我也不再為沉落在湖底的農村感到憂傷了。

燦爛的鳳凰花
壩下有一條路,路邊一排有鳳凰木。這高大壯觀的樹木,通常是讓人由下往上仰視那一片遮蔭的綠傘,和那伸展的長長枝條。然而,站在壩上,大樹在我們的腳下。這樹有許多不同的面貌:春天是一片新嫩的翠綠,在夏季開滿了火紅的、燦爛的花朵,秋冬葉子稍落,種子莢如刀鞘靜靜懸掛。

一個夏日的清晨,我陪父母去壩上散步。他們習慣在四點多,連魚肚白都還未露出來的時候,就上路,開車前往仁義潭。到壩上時,天才漸漸現出一點白色,往往是在走到壩的盡頭,往回走的時候,太陽才會出來。走回到壩的這一邊時,榕樹上的麻雀才會突然都醒了過來,一樹鳥唱,好不熱鬧。

一開始壩上是安靜的,人們雖會彼此點頭招呼,但是走路才是最重要的,我也專心走著。在昏矇的光與薄霧中,我沒有注意到那火紅的花樹。直到往回走時,光線稍強了,像野火般的花樹啪的一下跳入我的眼簾,真是燦爛啊!美得讓我的眼淚滴下來。
我愛上了這排鳳凰木。以後打電話給父母時,我會問起那排鳳凰木開花了沒有。風雨過後,我會問起那些花被打落了多少。

母親說,鳳凰花一年不只開一次花呢!整樹的花謝了之後,還會再開一輪。這是我們從來沒有想過的。從小所學的知識是:鳳凰木開花的時刻,就是畢業的時刻,是告別童年,與熟悉的朋友別離,離開所熟識的環境,踏入不可知的新階段的時刻。所有離別的悲傷,和新開始的興奮,不是都像鳳凰花一樣地猛烈地綻放,然後就結束了?然而,那還不是結束,還有一輪花開時節。

有時在盛放時,花被暴風打落,枝椏被吹折。然而,樹還是有它的力量,可以開出第二輪的花。第二輪的花沒有初夏的花那麼豔,色調較含蓄,也許不再像野火,而是像燭燄。

這些樹讓我想起泰戈爾的兩首短詩:「我的靈啊,當安靜!因為群樹正禱告。」「我向樹請教:告訴我關於上帝的事,以滿樹的花,樹回答我。」這些樹,正在禱告,也正在說起上帝。

群峰之上的雲天
在我的信仰團體裡,大家並不習慣用活潑的字句說起上帝,也很少在生活裡談及上帝,因為上帝與個人的關係是非常私密而深沉的,無論是出於羞怯,出於自我保護,還是因為找不到恰當的字句,不用陳腔套語說起上帝,好像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

當我的父母天天在壩上走來走去,以感恩的眼看著逐漸變亮的天空與大地,傾聽、觀看風與樹所敘述的上帝,他們開始發現一些談起上帝的方式。

父親說:「上帝用祂的彩筆,天天為我們畫一幅新的畫。」

每天,他們面向著群峰走過去,左邊是平靜的湖水,右邊是壩下的鳳凰木,是寬闊的平野與溪谷。他們的面前的山一層又一層,每一層的色調都不相同,由近處的深綠、灰綠、淺紫,到灰藍、淺藍,隨著光影的變化,群峰有時像平板的剪影,有時現出深深的皺折,露出它們的峭壁與深谷。當天氣清朗時,可以看見高高的玉山,聳立在群峰之上。

群峰之上的雲天,最能表現出父親所說的「上帝的彩筆」的畫。被陽光染成粉紅色的高積雲,轉瞬間散成輕靈的羽毛。由群山間湧出像流水般的一道白雲,或是靜靜飄浮像小舟般的雲朵,它們不斷地以活潑的體態在述說上帝。喜歡攝影的父親,用相機捕捉過幾幅這樣的畫,但是他說,上帝的畫是如此多變,如此美麗,你只能驚喜地讚嘆,在當下享受那個美好的時刻。

在上帝的彩筆揮灑下的美麗雲天之下,我的父母找到了他們的家,一個不斷變化著的,充滿驚奇與新光景的家,在多變的人生中,享受在上帝永恆的懷裡的平安與喜悅。

我終於能把這人手所造的水壩,列入我心中的聖境之一。◆(作者現任教於台南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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