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初立委選舉當天，投完票就和父母、妹妹一同出遊，去白河附近欣賞冬田景緻。大片的油菜花開著淺黃色的花，太陽麻則是一片金黃，在陽光下各自閃耀著，圳溝旁則種滿了各種蔬菜，顏色十分漂亮。一位朋友很愛油菜花，稱之為「地底陽光」，因為在冬天陰霾的日子裡，油菜花卻似乎從地底下汲取了太陽的熱力，散發著溫暖。
我們的目的地是林子內教會，探訪兩個禮拜前在工作中被割草機所傷的蕭瑞巧牧師。閒談之後，知道第二天她還得帶傷站講台，十分辛苦，妹妹（王貞文牧師）遂自告奮勇負責講道。敲定之後，我們趁天色未暗前走了一趟「林子內心靈步道」──這是蕭牧師與林子內教會的會友們幾年來透過許多努力做成的，步道繞行村庄一周，慢慢走約一個半小時，經過圳溝、果園、小山丘，沿途常有鳥鵲啼叫、香花撲鼻。這是我們全家近年最愛出遊之處，走上一圈，身體和心靈都感到滿足。
原本是有美麗藍天的冬晴之日，散步之際，雲層開始聚攏，快要走到底時竟飄起小雨來。
台灣進入寒雨之夜
回到家，開始打開電視看立委開票結果。雖然原本就預料民進黨會大輸，卻沒有想到會輸到這種地步。國民黨大贏，得到81席，占立法院四分之三席次。民進黨僅27席，小黨沒有一個得票超過5%，無法進入國會。再看當選名單，有黑有金有派系背景者為多。一個重回一黨獨大的國會，又是這樣品質的立委，令人不禁為台灣的未來擔心不已。
看到這樣的結果，下午散步時的美好心情煙消雲散。
首先是為了第三勢力潰不成軍而難過，台灣社會長期被藍綠兩種極端政治認同拉扯著，兩大黨如此之爛，原本期待有一個代表少數但有新思維的政治勢力崛起，但顯然時機還未到。許多小黨是為這次選舉才臨時成軍，給人炒短線的印象，而且新的單一選區兩票制對小黨極為不利，敗得無話可說，若往後繼續用心經營，回到各社區好好耕耘，或許幾年後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吧。
再來，是為了30幾年來累積的民主運動成果消耗殆盡而悲傷。民進黨是建立在1970年代開始的黨外運動與1980年代以來各種社會運動的基礎上，推得更遠可說是背負著長久以來台灣人民對民主化的渴望，在反抗威權體制、追求社會公義上曾經充滿理想地奮鬥著，卻在執政之後無法避免貪腐現象，在黨爭中不由得採取極端路線，往昔與弱勢人民站在同一條線、為人民爭取權益，現在卻是只想鞏固政權、要台灣人民無條件情義相挺。從兩黨所獲得票率來看，基本盤還是都固住了，但是民進黨並沒有開拓新的選票。有人說，奮鬥30年後又回到原點，問題是，回到的是原點嗎？台灣社會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威權體制籠罩一切、反抗國民黨統治充滿正當性的情況，而是一個民主體制已經建立、政治遊戲規則細緻化、政黨競爭正常化的社會，重新站起來的國民黨仍然保守右傾，但卻有廣大民意為基礎，民進黨不能「重回街頭」，而是必需以守護進步價值來說服人民的支持。
另外，最令人擔心的還是新國會及未來政府的品質問題。這次立委候選人的提名，兩大黨都提名不少所謂「實力派」人士，他們在地方上的實力往往建立在政治家族長久建構的龐大利益共生網，進入國會後必將繼續織造強化，而政府也將在這種網絡下更加靠攏資本家，以至於進一步犧牲自然生態、忽視弱勢群體權益，甚至因為資本家對政府的操縱而危及國家安全。在國民黨占絕對優勢的情況下，也可能基於意識形態而打壓本土化教育與台灣文化的發展。
重新思考權力的意義
憂心歸憂心，第二天一早還是懷著興奮的心情陪妹妹去林子內教會做禮拜。蕭瑞巧牧師的理想是把這裡發展成「台灣的泰澤」，教會已買下一片土地要作為靈修營地。一進禮拜堂，就聽到輕聲播放的泰澤音樂，霎時所有的憂慮不安都被洗滌，靜下心來準備領受上帝的話。這偏僻小村裡有音樂天分的孩子不少，台南神學院音樂系畢業的司琴與聖歌隊指揮，把禮拜音樂做得很好，感動人心。
貞文的講道用的是蕭牧師事先選好的經文：路加福音18章18-30節，人們熟到不能再熟的故事：有錢的官員想得永生，卻因無法撇下一切而憂愁。貞文講道中談到了猶太人有照顧弱勢者的傳統，他們認為才能與財富都是上帝的託付，有錢有權者負責為上帝照顧窮人，但事實上有錢有權者常把一切所擁有的看成理所當然、視為自我的一部分。她談到富人因為擁有太多而憂愁，因為無法捨。她說有時候我們必須放棄社會地位、金錢、安適的生活、人脈，才能知道自己真正所需、真正所有，正如耶穌的承諾：「我實在告訴你們，人為上帝的國，撇下房屋，或是妻子、弟兄、父母、兒女，沒有在今世不得百倍，在來世不得永生的。」
在此時刻聽到這樣的教訓，很有感動。從政者豈不該以照顧別人為己任？但是當從政者把所握有的權力視為理所當然，為了保有權力無所不用其極，恐怕只會失去所擁有的。當不得不放棄所擁有的權力時，或許才得到進入真理之徑的機會。只是，還得轉向為上帝國打拼，回到實現社會正義的最初理想，而非繼續以權力為目標。
民間生命力如地底陽光
選舉的隔天開始天氣轉壞。當天坐上北上的巴士，中部天陰無雨，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讓人心曠神怡，繼續前行，天色越來越暗，氣溫越來越冷，終於外面一片雨絲。這駛向寒雨之夜的巴士，真是符合此刻我對台灣的認識。
黑金復辟的陰影如冬雨帶來難以驅散的寒意，然而在政治之外，台灣民間蓬勃的生命力就像遍地開放的油菜花，紮根於土地，在陰冷時節散發陽光般的熱力。林子內教會的心靈步道就是一例，靠牧師、信徒齊心努力的草根運動，慢慢改造農村的生活文化。我也想起最近翻閱《遇見台灣百合》筆記書的感動，其實書的圖片和文字很平實，是駱明永記錄自己10年來在各地尋訪台灣百合、推廣種植台灣百合的情形。駱明永記大學時代參與了1990年三月學運，當時在廣場靜坐的學生選擇台灣百合為象徵，加深駱明永對它從小就熟悉的感情，於是開始以推廣台灣百合、鼓吹台灣百合精神為己任。多年前他就在網路上發起「台灣百合同好會」，希望藉著台灣百合來讓人們更加認識台灣，並產生對這塊島嶼的連結與認同。台灣百合這幾年來越來越受重視，被視為台灣人的代表，不再只是三月學運之花。「台灣百合工作室」正是近年台灣意識紮根成長、台灣文化創造力不斷發展的一例。
在各地默默散發熱力的「地底陽光」實在多到不可勝數。在台灣進入寒雨夜的時刻，相信這些「地底陽光」在抵拒黑金復辟上必定會發揮力量。只要社會夠建全，熱愛社群與土地的人足夠多，民主體制不遭破壞，政客恐怕也會逼得不得不為善。而教會，應該選擇成為「地底陽光」之一，紮實地去做該做的事。◆（作者為成功大學歷史系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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