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基督徒的行動與信念雜誌
思想文化/社會評論/弱勢關懷/文學藝術


【曠野166期】2010年7-8月

本期目錄:
哲人雖遠,典型在夙昔──遙念林宗義博士
青年,推動地球運轉的手──台灣青宣的視野與挑戰
當高官站上祈禱會的台──由香港「全球禱告日」衝突事件談起

金融危機的省思

香港貧窮人的面孔
苦行:社會行動的靈性與德性
幸好有這位曠野獨行俠──讀《曠野春秋》雜感
黑人靈歌──掙脫悲情的詩歌,基督信仰的昇華


 

曠野反思苦行:社會行動的靈性與德性

◆禤智偉

上一個冬天,香港出現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充滿靈性意涵和宗教想像的社會運動。二○○九年十二月十六日,被稱為「八十後」(即一九八○年代出生)的六名青年在立法會大樓外,進行三日兩夜的「苦行」,他們雙手捧持種子稻米,在鼓聲的帶領下,每走二十六步就停低、四肢俯伏地上。他們是要抗議政府,因興建與大陸高速鐵路(高鐵)網絡接軌的香港鐵路段,而要遷拆香港新界西北部一個名為「菜園村」的稀有農耕社群。其中一晚,有聲援的基督徒加入苦行行列,一位女信徒背負十字架跪在地上的照片,隨後被主流和教內媒體刊登,並在網上廣泛流傳。

當社會上包括工程界人士質疑高鐵的建站走線、成本造價,甚至興建的必要性,立法議會就政府方案激烈辯論,反對高鐵的青年開始了一波又一波的抗爭行動,先後在香港各區鬧市,以及全港大專校園內,巡迴苦行。最後在議會表決前夕,為數越來越多的市民自發加入圍繞議會大樓的苦行,他們不分年齡背景,沉默地跟隨鼓聲的節拍和前行者的步伐,不少人不帶護膝,部分更全程赤足,親身體驗與土地的結連,以血肉之軀祈求社會的更生回轉,呼喚城市人對土地家園、人情生活、民主公義的熱忱和嚮往。當議會於一月十六日黃昏通過興建高鐵撥款,場外的氣氛開始緊張,數百名反高鐵的示威者一直包圍議會,部分在深夜更一度與警察發生推撞。示威活動至翌日凌晨解散,未至於被武力清場,但之後的輿論卻一面倒譴責有示威者衝擊警方防線,是超出社會所能容忍的「和平理性非暴力」底線。

「八十後」青年構思的苦行,靈感源自二○○五年世界貿易組織在香港舉行會議時,反對全球一體化的韓國農民,在香港示範了一連串不同的示威方式,包括在市區苦行跪吻土地;而韓國農民最初在本國進行三步一叩的苦行,據說曾受佛教法師的指導。香港反高鐵的苦行,雖然有不少信徒以個人身分參與,部分更高調地穿上教會詩班的白袍苦行,但當初的發起人有佛教徒,也有非宗教人士(包括無神論者),整個苦行既有跨宗教的合一精神,也是超越宗教的非暴力抗爭公民行動。或者,信徒正好從中向別人學習,基督宗教所講的「非暴力」到底應該是怎樣的一種踐行。

和平理性非暴力
經歷「八十後」的反高鐵運動之後,香港教會出現一奇怪現象,就是「理性對話」被忽然高舉成金科玉律,甚至等同基督教的核心價值。然而「和平理性非暴力」一詞是華語世界獨創的發明,是西方社會從來未有過的提法。經過一些形容詞修飾的「非暴力」,很可能已經不是原裝正版的「非暴力」,而是冒牌貨!特別是多餘地加上「和平」之外,還要套上「理性」的框框,則更令人懷疑是別有用心。

「理性」的作用是甚麼?它的意思是要避免一切「過於激烈」的肢體行為,而且把避免衝突的責任完全放在行動者身上,卻沒有詰問:「過激」的標準誰定?於是行動者要證明一切理性途徑都無效,然後才可以用直接行動作為「最後手段」。而那些「忽然理性」的人,以為理性對話可以在權力不平衡、公義未曾伸張的情況下進行,而且必須按當權者定義維持現狀的前提下發生。所以「和平理性非暴力」背後的潛台詞是:以恢復公共秩序為理由,使用武力對待破壞秩序的「滋事份子」就順理成章、天經地義。

擁護「和平理性非暴力」的人,不單沒有承諾反對暴力,更認為有些暴力是必須的、無可避免的、甚至是合理的。他們最喜愛引用二○○三年七月一日香港回歸六周年,五十萬市民上街反政府遊行,秩序井然而無任何暴力衝突,作為和平示威的基準。明顯地,他們並不理解,每年一度的「七一遊行」在「八十後」眼中,已經淪為一種象徵性的例行公事;而民間籌辦者彷彿以「和平」完成遊行作為最高(甚至唯一)的目標,到底行動反抗甚麼、爭取甚麼成為次要。

非暴力≠非暴力抗爭
有學者指,非暴力抗爭在人類歷史上,或者與戰爭同樣悠久。但其實示威、請願、遊行、罷工、罷課、罷市等,這些我們今天已經習以為常的抗爭模式,是近代城市化之後才出現的;當中經過印度聖雄甘地的反殖民不合作運動,在理論和實踐上得以發揚光大。例如,甘地為抵制鹽稅,帶領群眾徒步二百多哩到海邊掏鹽,是為著名的一九三○年「食鹽長征」;後來,美國黑人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牧師領導一九六八年的「華盛頓大遊行」,以至台灣林義雄的「核四公投千里苦行」,均是展現人民力量的非暴力抗爭實例。

可是,基督徒的「非暴力」不同於其他人的非暴力抗爭,我們關注的不是手段與目標之間工具理性的計算,而是關乎行動和行動者之間的德性倫理關係:你的某些行為會將你塑造成某類人。非暴力不是基督徒參與社會行動時,其中一個抗爭策略的選項,而是身體和靈性的品格修練。「非暴力」(nonviolence)也不等同「不暴力」(not violent),否則安坐家中自己同自己抗議,就最「和平理性」。非暴力是因為信仰和平、追求和平而有的踐行;而沒有公義,就沒有真正的和平。所以,非暴力不是站在道德高地,對其他受逼迫的人袖手旁觀,不是隔岸觀火,然後指責別人使用暴力;相反,如果「和平理性非暴力」總是一套用來審判別人的說詞,信仰非暴力就是自我的道德要求。假如我們真誠地棄絕一切的暴力,認為世間上沒有暴力是必然的,首先就要為自己參與暴力而懺悔,在日常生活中查找不足,檢視我們有否直接行使暴力,有沒有對暴力(包括制度性的暴力)視而不見?

實踐非暴力,使得基督徒無論在人身安全上和道德上處於弱勢,容易被人攻擊,需要我們用創意去回應暴力強權,用勇氣講真話,克復自我防衛的本能和恐懼。但「和平理性非暴力」則否定道成肉身,要求我們沒有情感、義憤、軟弱,抽離當下困境去「講道理」;而非暴力則承認我們是帶著整個肉身、個人歷史、社會脈絡投入社會行動,「暴力」的界線,進與退、收與放,要由行動者因應臨場的環境,作即時的、負責任的判斷,所以更需要日常的靈性操練作為預備。

無能者的大能
過去幾個月,香港因政治改革進程的爭鬥出現了社會撕裂,先有「五區總辭、變相公投」的全民運動令支持民主發展的政黨之間的內訌白熱化,最後因香港民主黨與中央談判讓步,被其他黨派群起攻之。市民只見到民主陣營內的敵我對壘,「八十後」青年給大眾的印象越加「激進」,信徒面對政治的欺詐和詭辯無所適從,反高鐵運動苦行那種清幽沉厚的靈性不復見。但其實有青年仍然默默地為「港人治港,高度自治」在六月再度苦行,只是此次傳媒幾乎隻字不提,可見非暴力抗爭的手法不能一成不變。

而基督徒堅持的非暴力踐行則更加不能學政客一樣「只爭朝夕」,我們必須以創意想像、勇氣堅忍,不斷挑戰世俗社會一切「和平」的假象(例如中共政權講的「和諧」)。過去十年來以青年人為主導的本土運動,幾乎每次抗爭均以「失敗」告終,但年輕人沒有因此變得犬儒冷漠或訴諸暴力,「八十後」所謂「致命的認真」反而顛覆了成年人對「有用」/「無用」的既有判斷,從他們身上我們重新學到盼望、等待、耐性的積極意義。所以,與其說非暴力是弱者的策略,更準確地,不如說這是基督的榜樣——死在十架上的耶穌從不聚眾「示威」,反而孤身向世界「示弱」,無能者的大能宣告了暴力的完全失效。

(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神學院《教會智囊》副總編輯,http://www.mep.edu.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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