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角／病來可喜，南山悠悠

◆蘇南洲

10月3日，約莫凌晨四時許，夜正沈，我被胸腹腔巨痛襲醒，完全無法著力起身，由海瑩緊急打電話請119救護車直送台大急診室，經電腦斷層攝影（CT），被研判為馬凡氏症合併急性降主動脈剝離，長度約30公分。
由於手術成功率太低（只有在無他法可為之下，最後才會以此一拼），主治醫生決定先送加護病房（ICU）以強降血壓之藥物及物理雙重方式來控制病情，若不成，再考慮上刀，至於疼痛問題則先用嗎啡壓住。
於是我被圈禁在加護病床四天，左右手扎滿輸血、灌藥、抽血、打點滴及預備用的針管五六根，鼻孔上的氧氣管也需隨時掛上，所有吃、喝、拉、撒、睡，全都不得下床。

1996年2月，我因為升主動脈腫瘤急速擴大，直徑達8公分之寬（正常人的3.2倍），血管壁過薄，隨時有爆開危險，且主動脈瓣膜閉鎖不全十分嚴重，造成血液大量逆流，而必須緊急動刀更換人工主動脈及主動脈瓣膜，術後也被推到加護病床上躺了一週，所幸大半都在麻醉及嗎啡藥中昏迷著，全程以營養劑滴之、以導尿管導之，並無吃、喝、拉、撒等問題的困擾，而這次全程意識清醒，也就格外難受。

當我左右兩臂灌著各樣降血壓及止痛藥的地方，因吸收不良而結成大小硬塊時，加上上半身被夾在各式管線中而難以動彈兩天後，血壓也自150、140、130、120一路下滑至100（每次不是量手臂而已，都是量四肢，不但要低，還要四肢都平衡），出現了血壓得以控制的現象，表示主動脈剝離情況已有所緩解，但每天24小時的心電圖及脈搏測量仍是不可少的，而在病床上躺得腰痠背痛，實在很不舒服，也讓人開始想要逃床而去。

我想下床，但必須先讓主治醫生放心，醫生每天最多只出現二次（他有門診，要上刀，還要巡視每個住院病患），下判斷必須根據綁在我身上的各項儀器所偵測出來的種種醫療記錄，記錄好，我就有機會，反之就得繼續忍受煎熬。思及此，我就努力配合所有醫療作為，忍住一切不適，讓醫護人員好處理，這樣，我才可能有好果子吃；跟醫護人員過不去，也就等於跟自己過不去，這是我在加護病床上被圈禁期間所悟出的小道理。

10月5日，一早我被送去做第二次電腦斷層，結果出來還不夠讓醫生放心，只有留在ICU嚴加看管。10月6日再做第N幾次X光攝影，終於得以放行至普通病房，繼續治療。不過可以拔掉兩手上的眾多針管，下床方便，這已是幾天來最值得感謝的大解放了。

10月9日，手腳稍稍有點力氣，趁到醫院屋頂花園晒太陽之便，小試雲手，卻難成一氣，只好草草收腳，回病床看天花板發呆。
10月10日，由於主治大夫必須出國開會，我的血壓及排尿記錄又達到他可以放心的標準，於是一早即準備放行出院，卻因國慶遊行，院外各路實施大交管，招不到車，只有勉行繞道找小黃，午前抵家門，出黑暗入光明，繼續在家圈禁，嚴控血壓。

此次能夠搶救下降主動脈剝離已屬十分不易（存活率不到一半），由於先天馬凡氏（Marfan syndrome）家族遺傳疾病，血管纖維及結締組織之基因原本就異常，再加上這幾年心、肝、胰等三大臟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連番狀況不斷，沒敢太運動，然而此番在ICU床上四天的圈禁，竟就引發了肌肉萎縮無力，造成返家至今每次外出都是步履蹣跚，痠痛異常，走不遠即必須歇息，續航力亦十分有限，尚有待長期物理治療及肌力復健，但求上主多多施恩、給力。

此番所逢巨痛，大於前所加總，且若可以凌晨四時發作於睡床，孰料下次不會是任何時點？此番住院八天，減重四公斤，拾回一命，塊肉餘生，算是福大，但害海瑩拖著原本疲累的病體，每天往返於家裡、辦公室及醫院之間，多次侵入性檢查都得趕來簽字，午晚兩餐相陪更是慰勉、打氣，我豈能不有所反思？
猶記得十六年前大刀餘生後，救命的醫師友人之一來到病榻前，勸我今後必須「洗心革面」，切不可再如前對於公共事務及弱勢關懷繼續「義無反顧」地「不信正義喚不回」這般那般。然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我仍憑藉餘勇，多行走了幾年，還手創了近十個宗教、社會、文化及建築和文字專業之非營利組織，如今想來，真是自尋短路，怨不得天，也怨不得人，且虧負醫友的善勸。
許是自去年冬寒，清早醒來即患上腦栓塞，造成眼中風，至今未竟痊癒；許是近日出入急診漸頻，轉換醫所過疲，而自覺有燈枯油盡之感，在前個月就主動將所有餘任之董理監事等職分一一放下，免得誤人誤己，唯獨留守《雅歌》、《曠野》，以待天時。

如今得知續命之道，在於控制血壓，否則一旦主動脈再裂，則回天難矣。除了遵醫囑必須定時服藥、控管飲食、作息規律、調節溫差外，最重要的就是自己情緒一定要平穩，也只有強制自己不再上第一線以減少面對突發狀況，儘可能避開會讓自己身心不適的人、事、時、地、物，遠離無謂的榮、辱、成、敗、是、非、功、過，以求穩住血壓、保住小命，凡事「想開、看開、不然就放開、再不然就走開」，如此或可留此殘葦，一則修身報恩，再則靜待獨女學成重聚，共築天倫。

有好友聞我病訊，且聽我如老僧「四開」淡定之談，傳來兩宋詞人周敦儒（1081-1159）〈念奴嬌〉一首，以資慰勉，我且轉錄於下，以共習之：

老來可喜，是歷遍人間，諳知物外；
看透虛空，將恨海愁山，一時挼碎；
免被花迷，不為酒困，到處惺惺地；
飽來覓睡，睡起逢場作戲。
休說古往今來，乃翁心裡，沒許多般事；
也不蘄仙不佞佛，不學棲棲孔子；
懶共賢爭，從教他笑，如此只如此；
雜劇打了，戲衫脫與呆底。

曾經，以「人生試場的忠實答卷者」自許，奈何，就你當真，就你無求，就你心高，就你憂國憂民憂教會，活脫不過一介跳樑丑角，終究抵不過風大，還落下一身雜病。二十多年來，「扁」也罷，「馬」也罷，一個「騙」字，一人一半，概與蒼生福祉無益；「國家祈禱會」來回論戰也罷，「東海般若科技大樓」更名事件也罷，「華神二二八出版」有獎搶答活動也罷，一本聖經，各自解讀，概與耶穌十架無干。誰當真，徒然惹人訕笑；誰生氣，只等著氣死活該的分。

另有好友寄語當思「無憾人生」，除了認真活過以報創造生命之主外，唯當集中餘力，將許多坊間尚未刊出（或有意忽略），而存於書房角落多年之一手檔案，且每役親與之信仰與社會互動實錄之整理、著述等工作，早日完成並出版之。其餘隨他大小月，知友三二，小歡度日足矣。
許我「孽命」（台語拼音giap mia之漢字）數奇，所學有限，先天基因不良，後天努力不夠，此番巨痛有如耶穌再來，無法預知，只有盡早準備，將醒過來的每一天當成最後一天來珍惜把握，或可少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