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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游天地／飛去來器效應

◆康定怡

澳洲原住民善於操玩一種叫作「飛去來器」的玩器，好的玩手能把這玩器拋得又高又遠，又能使這飛出去的玩器像認得主人似的，順著流體力學的奧秘，飛回玩手的手裡，優美自然。換個不懂竅門的玩手，運氣好的能讓這玩器一去不復返，運氣差的會讓不期然迴轉的玩器砸得頭破血流。這一類結局最能捕捉所謂飛去來器效應的神韻。

飛去來器在釣魚台

最近釣魚台和南中國海主權爭論不休。以釣魚台為例，有趣的是中國找出了《浮生六記》中的第五記〈海國記〉中有釣魚島的描述，來佐證這島是中國的「固有領土」，文中描述的是沈復於一八○八年到琉球時經過了釣魚台，越過了海溝，才入琉球界。

如果因為〈海國記〉提到了釣魚台，就認定釣魚台為「固有領土」的這一論述，作為一個擲出去的飛去來器，那麼這玩器回頭的時候，會是怎樣的面貌呢？第一個可能：一個更強盛的中國會動員她們所有的御用智庫，發掘明朝鄭和下西洋所經過的所有地點〈英國人說包括了南極〉都是中國的固有領土；第二個可能：蒙古共和國對外論述所有元朝的版圖，包括中國都是蒙古共和國的「固有領土」；第三個可能：一個強盛的義大利會依樣照著馬可波羅東遊記的記載，到中國索取她的「固有領土」。第四個可能是：強大的美國因著上世紀登陸月球，以此對外論述月球是她的「固有領土」，並且有能力擊落任何朝那兒飛去的載人飛行器〈至於中國會不會以嫦娥先登月來做反論述，看法見仁見智〉。

長居紐約的人，有的會注意到每一年洛克斐勒中心的幾條馬路會關閉一天。西方習慣法有說，如果有人持續使用你家的院子走捷徑，十五年後就得讓出行路權給所有走捷徑的鄰居。因此洛克斐勒中心的物業主每一年要關閉馬路一天，對外宣告所有權。中共人民日報〈中共的大腦前葉〉於一九五三年明確宣稱釣魚島是日本沖繩的一部分。在那之前或者之後中共沒能照洛克斐勒中心的規例，每年至少封閉一天，或者說至少定一天對外「口頭」宣示主權。這樣一來，本來是你的都有可能失去。或許這個路權法則未必在國際法中享有地位，前述的四種飛去來器效應的可能性也欠缺了一點嚴肅感。

飛去來器在波斯王宮

舊約以斯帖記這樣描寫一個飛去來器效應的故事：猶太女子以斯帖被選入波斯王亞哈隨魯的王宮成為皇后。她很有一點我們在長恨歌裡的楊玉環「回眸一笑百媚生、三千粉黛無顏色」的風華姿色，足讓波斯王大腦前葉主持理性思維的機制投降。

王的宰相哈曼因為得不到以斯帖養父末底改的完全聽命，於是起了滅除所有寄居的猶太人的念頭。哈曼向王說「有一種民，散居在王國各省的民中。他們的律例與萬民的律例不同。」哈曼行的是極致操作族群政治（Identity Politics）之計。

皇后以斯帖從末底改得到了消息後，請他在城裡聚集所有的猶太人禁食三晝夜。隨後她起身晉見波斯王，開始一齣劇力萬鈞的宮廷演義。
哈曼的手段是先製作了一個很高的木架，準備要把末底改釘死在木架上，但是以斯帖善用她在王前得到的恩寵，操縱了亞哈隨魯王薄弱的大腦前葉的思維功能，巧妙地躲開了哈曼滅絕猶太人的計謀，反而讓哈曼死在自己為末底改準備的木架上。從他為末底改製作木架，到用在自己身上，前後不過數天。這個準備用來行刑於末底改的木架，有如拋擲出去的飛去來器，幾天之後回頭擊殺了哈曼自己。

飛去來器在大衛王宮

最體貼神心意的大衛王也譜寫了一個飛去來器式的故事。舊約裡描寫有一天，當戰士們在前線打仗的時候，大衛王在後方的耶路撒冷王宮陽台上倘徉，在夕陽的餘暉下，看到了一個體態姣好的少婦在屋頂沐浴淨身，一瞬之間，大衛王的大腦前葉的理性機制為眼目的情慾所挾持。靠著他君王身分的方便，大衛王將這位婦人拔示巴接到王宮，並且和她行房，再將拔示巴忠於職守的丈夫烏利亞，派到前線戰死，最後大衛王霸佔了烏利亞的妻子。

撒母耳記下十二章接著講到耶和華對此甚為不悅，差遣拿單去搖撼大衛王迷失的大腦前葉。拿單講了個故事，說城裡有一家富戶和一家貧戶。這富人擁有成群的牛羊，而這個窮人卻只有一隻母羊羔和他家人相依為命。「羊羔在他家裡和他女兒一同長大，喫他所喫的、喝他所喝的、睡在他懷中，在他看來如同女兒一樣。」有一天客人造訪，這富人捨不得殺自己的牛羊宴客，彷彿這群牛羊個個有名有姓，並且有牠們擬人化的羊權、牛權。他卻挑上了這窮人家相依為命的母羊羔。這個時候，大衛王擲出了他的飛去來器，憤怒地說道：「我指著永生的耶和華起誓，行這事的人該死。他必須償還羊羔四倍，因為他行這事，沒有憐恤的心。」就在這不到一句話的工夫裡，這飛去來器回了頭，精準地擊中大衛王的頭。拿單對大衛說：「你就是那人。」頓時大衛王痛悔不已。

飛去來器在埃及朝廷

約瑟的故事裡也藏著一個飛去來器效應的情節。約瑟的父親雅各晚年得子生了他，因此約瑟得的福分超過了其他的哥哥們，引起他們嫉恨，終於動了殺機，最後怯於流約瑟的血，將他賣給外族商人，去到埃及開始了他傳奇的一生。
約瑟做宰相的時候，一連經歷七個豐年，廣為積糧。之後有七個荒年，饑荒遍野。迦南的雅各聽聞埃及有糧，就差遣十個約瑟的哥哥，下埃及去弄一些糧食回家。約瑟既是治理埃及的宰相，派糧的工作正是約瑟親自處理。在兄長們向他伏地下拜時，約瑟已經認出是自己的哥哥們。然而這十個兄弟惶惶然面對著位高權重的埃及宰相，他們的思辨能力停擺了。那一點對少年約瑟的熟悉感，也被出賣弟弟的罪惡感壓制得無影無蹤。

等到他們第二次下埃及收買糧食的時候，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約瑟指認了他的哥哥們。創世記四十五章：「約瑟又對他弟兄們說，請你們近前來，他們就近前來。他說我是你們的兄弟約瑟，就是你們所賣到埃及的。現在不要因為把我賣到這裡，自憂自恨，這是神差我在你們以先來，為要保全生命。」
在這個故事裡，約瑟變成了那十個兄長們擲出去的飛去來器。他們在約瑟十七歲的時候，動念把他謀害在曠野。十三年之後，約瑟這個飛去來器，在埃及的朝廷裡，對準著十個兄長飛來，正當我們屏息等待頭破血流的當然結果，上帝卻出手接著了這飛去來器。對約瑟的哥哥們來說，飛去來器效應，因為上帝的干預，成為一個稀罕的喜劇收場。

飛去來器在秦國商鞅

比舊約時期稍晚的中國戰國時代的秦相商鞅，也用自己的性命印證了飛去來器效應的普遍。照說，他是死在自己主導的變法政策底下。商鞅原是魏人，服事當時魏國宰相。在秦孝公頒布了求賢令之後，才到秦國。據說秦孝公和他論及秦國富國強兵之道時，一談數日，兩人毫無倦容。
在他服事孝公的事業中，最使人紀念的就是他的變法。他的變法論述，即使在兩千年後中國的政權裡，都有不少追隨者。有的這些追隨者和他們的第二代，套句「大隱隱於市」的句法，也享受著「大盜隱於朝」所提供的巧取和豪奪的機會。

其中對商鞅他自己相當有飛去來器效應的就是所謂「什伍連坐法」。將全國居民五家分成一伍，十家編成一什，以伍什為基本單位，居民相互監督檢舉。一家犯法，十家連坐，形成了殘酷的命運共同體。孝公死後，兒子惠文君繼位。他要殺功高震主卻已告老還鄉的商鞅。商鞅逃至邊關，晚上想住宿旅店，因未帶身分證件，店主因害怕新法連坐而不敢留宿。商鞅惶惶然感觸道：「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這成為後人用語「作法自斃」的出處，最後商鞅被滅了九族。這個商鞅的一生，成為飛去來器效應的圓滿縮影，不多不少地狀寫了最壞的結果。

飛去來器在「固有領土」

歷來論述的世界是享有充分自由的，但必須合乎邏輯。在中共治下的擴張主義，讓我們有幸體會過去中國歷代盛衰中屬於盛的部分。過去中國強盛起來的時候，就天經地義般地擴張領土。現在這個時代，擴張則需要一些論述。
這兒那兒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固有領土」，成為中共外交發言的最新口頭禪。當這樣的論述碰到了邏輯的瓶頸時，鷹派的人就選擇騎上民族主義的虎背。嚐過民族主義災難的日本作家大江建三郎，把操玩民族主義比成喝劣酒，酒醒時只有劇烈的頭痛留下。才把大英帝國完全請回歐洲的中國，香港歸還後馬上就迫不及待地把九條南中國海的國界虛線推到鄰國的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