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德蘭（Teresa of Calcutta，1910-1997，台灣基督教譯為德雷莎）修女的Come Be My Light（中譯本《來做我的光》，心靈工坊，台北，2009），使我對「順服」和「毫無保留的愛」有更深的體會，也領悟到自己靈性的膚淺。Come Be My Light收集了她與屬靈導師及教會不同層次的領袖的書信往還，以及她禱告、默想的片段。
與祂的受苦聯合
德蘭修女1929年到達加爾各答加入Loreto Sisters在印度的宣教工作。1931 年作第一次立願以貧窮、貞潔及順服來服事上帝，作使徒的工作，亦以自己為耶穌的妻子，一生跟從祂、順服祂。她被派在St. Mary Covent School 教學。一切平靜安穩，有最好的學生，有美好的生活環境。她1937年立永久的誓願時寫信給捷克的屬靈導師這樣說：「我現在非常快樂，因為我可以滿心歡喜地與耶穌背起我的十字架。每當想到受苦，背十字架，我都有恐懼，但今日我決意擁抱耶穌所受的苦，活在愛祂的生命裡。不要以為我的屬靈生命美如花朵，不，其實我常與黑暗為伴。有時黑夜既深且厚，我有迷失之時，但基督的力量夠我用。耶穌以盲目的愛為我們上十字架，我也願意走上這十字架的路，與祂的受苦聯合。」
在St. Mary Convent School，每逢星期日她都會到貧民窟探望貧窮人，特別是很多被遺棄的小孩。她說：「我沒有什麼可以給他們，因為我自己什麼也沒有。但在他們中間我卻能帶給他們少許的快樂。」她在服侍貧窮人中得到很大的滿足，也種下了她的異乎尋常的呼召的種子。1946年，在避靜時她清楚的聽到耶穌要她毫無保留地放下她現時所有的，進到印度最黑的黑洞中，作為祂的光照射入去，驅走黑暗。被釘十字架的耶穌一次又一次的向她顯現，告訴她：「我渴了﹗請你來，解我的渴。」她求問主，「我如何解你的渴﹖」耶穌的回答簡單、清晰而肯定：「去，去到加爾各答貧病、飢渴、孤單、被棄、充滿悲苦而垂死的人當中，在那裡，你就看見，我渴了。」主進一步說明，他們最渴的，是人間的愛，很多這些人死在沒有愛的絕望中。只要有人接近他們，伸出手輕撫他們，給他們關懷，他們的渴便得解脫。這異象一次又一次的再現，耶穌的催促越來越迫切，因為祂看到在黑暗中絕望的人那麼多，他們的痛苦那麼深。
德蘭修女將這異象向她的屬靈導師報告，並請求他向加爾各答的大主教報告這件事。他指導她忍耐等候，繼續禱告，以求更清楚上帝的旨意，而不容她輕舉妄動。到她感到異象已清晰到不能再清晰，耶穌的催促已使她陷於極深的痛苦中，她的導師仍無動於衷，因為雖然她有感動，但與她緊密相連的群體既未見到她的異象，也沒有與她同樣的感動。當她的書信至終到達大主教的手中，所得的回覆仍是一樣。她更接到命令，要她完全忘掉她所見所聽的。這回她陷於自己的黑洞中，孤單地承受著越來越強烈的催促，不能讓任何人得知這件事，以分擔她的痛苦。另一方面，大主教要求她如常地負起她在教會學校的工作。沒有怨言，沒有苦澀，她默默地遵照教會的指導，順服地等候。
等了兩年多，時候到了，德蘭修女才明白，原來教會的領袖是跟她一同在等候—— 等候上帝清晰的指示，並多方的觀察驗證，以確定她的異象是否真的從天上而來。她到底以什麼身分開展這工作？教會為她著想，要她以「外宿」的身分，即在修院以外作修院的工作。教會於此有極大苦心，萬一她捱不住，她仍可以重回修會。在天主教，那些終身立願的人是不可輕易棄其誓願的。
離開原有修會的大宅到外面去，她在何處容身？她暫時受護理訓練，住宿仍未構成問題，但三個月後呢？有人提議她到貧民窟附近的一個修院申請當女傭，以換取棲身之所。她欣然接受這建議，心裏想：這極好提議於我是良藥，可將我最後一滴的驕傲都擠出來。然而，便連乞求這樣卑賤的工作也到處碰壁。她知道修會在貧民窟附近有一棄置不用的房子，便請求讓她暫作棲身之所，也遭拒絕。於是她要走遍貧民窟的每個角落，足足兩個多月一仍無所得，在絕望中，最後得一位修士幫助才覓得一處狹小居所。經此艱困，她開始親身體會到那些貧賤不堪的人要找一處容身之地，是多麼艱難的事。從這經歷，她了解，主不單要她服事貧窮人，主要她成為貧窮人，以完全與他們認同。如此，她成了「貧民窟的修女」（the Slum Sister），赤貧者的貧窮現在成了她的貧窮。
貧窮、貞潔、順服、照顧最貧窮的人
1950年10月7日，德蘭修女那「非正式」的修會獲准成立。這修會在「貧窮、貞潔及順服」的三個誓言上加上第四個：矢志捨己照顧被貧乏壓碎，因貧窮失卻尊嚴的人。他們要服事的不單是貧窮人，更是貧窮中最貧窮的。要做到這一點，赤貧者的苦痛必須成為宣教者的苦痛，他們的苦杯也就是宣教者的苦杯。她穿上印度普通婦女的Sari 長布衣，成為貧民窟中的一個印度人。她的修會第一規律：不能擁有任何屬於自己的東西。修會的生活紀律極嚴：四時半起床，五時個人祈禱。五時四十五分崇拜，後早餐、梳洗，八時到十二時半服侍窮人，十二時半午餐及短休，二時半有半小時閱讀默想，十五分鐘茶點，一小時敬拜，再工作四小時到七時半，然後晚飯休息。她們工作守則：全心全意地將生命獻給最貧窮的人。
在她單獨服事不到幾天，她在街上看到一個垂死的老婦，身體多處被老鼠咬去，在極大的痛苦中留離，無人理會。她就背著她，送她到醫院。醫院不肯受理，德蘭不肯離去，恐嚇醫院當局，若他們不接收這垂死的老婦，她絕不會離開。其實像這老婦一樣的，隨處可見。還有令她心中絞痛的是看到不知多少被遺棄的兒童，還有在貧民窟中被隔離的痲瘋病人。她看到這一切，悲從中來，在日記中說：主啊，假若我不能幫助這些人，最少請讓我就近他們與他們一同死去，如此來見證你的愛。她開始在貧民窟中開展那些根本沒有可能的工作。她為小孩開始一間最簡陋的學校，教他們衛生、讀寫，算術，但最重要的，是教他們那神聖的四個字母（divine alphabet）：愛（love）。
另一方面，她迫使政府當局正視那些橫臥在街道上垂死的人，最起碼給她一點地方照顧那些垂死的人。政府給了她一個奇怪的地方，是一個荒廢棄置的印度教廟宇，這廟宇本來專用以敬拜那掌管死亡、審判之神Kali的，如今讓她暫用，以為她會拒絕，但她毫無疑慮地接受。在那裡開設了第一處收容所Nirmal Hriday （Pure Heart）〔清心之地〕，不少赤貧的人都深表歡迎，卻遭到不少印度教徒的抗議，不停騷擾她。一位印度議員更誇下海口，他一定會在最短時間將德蘭從神聖的印度寺廟中趕出去。他帶了一群記者，走進德蘭照顧垂死之人的中心，與她理論，要立刻迫她離去，但德蘭溫柔地讓他看那些垂死的人的景況，他看到那些人極其可怕又可憐的景象，並德蘭修女的助手如何充滿愛心地照顧他們，那議員既震驚又感動，轉身向德蘭修女說：你們繼續這工作吧，願神幫助你們。」他到外面對擁戴他的人及記者說：「是的，我曾答應了要趕這女人出去，而我有意信守這諾言。但請聽我言：在我真的要做這件事以先，請你們的母親、姊妹以至你們自己來這裡，做這些修女現在所做的工。在後面這廟宇裡，我們放著一個用黑石雕成的女神，但同時，我們卻看到一位活著的女神。」
掉入無底黑洞
真正的考驗不在辛勞，不在匱乏，也不在孤單。當工作開展了一段時間，得到越來越多人認同後，不知怎地，她卻掉入無底的黑洞中。這黑洞是上帝「不在」的黑洞。上帝彷彿捨她而去。不管她如何安靜禱告，如何努力尋求見上帝的面、專心聆聽祂的聲音，一切依舊寂然無聲。上帝沒有回應她的禱告，沒有讓她感到親近，祂只是全然沉默。她尋求屬靈的輔導、退修、不斷的禱告，一切都彷似無補於事。她陷入極大的痛苦中。然而她做了一個決定，就是無論怎樣，為能夠做到無微不至地服侍那些垂死的病者，她堅持在這終極的孤單中學習「向上帝微笑」。她領悟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功課：為了上帝，我們可以捨棄一切，可以成為別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人，只要上帝看重我們便夠了，但是，我們不能忍受連上帝都視我們如無物！對，這正是她要學習的，就是甘願在上帝眼中微不足道（happy to be nobody to God）。
甚麼時候我們將眼目放在自己身上，只關心自己在上帝眼中有多重要，甚麼時候我們仍未明白耶穌在十架上最深的苦楚，就是被聖父所棄絕的苦楚。上帝的「不在」，就是耶穌最深的孤單。德蘭修女領悟到，當她不再將眼目放在自己的孤單上，她才能在那些真正極度孤單的人身上看到上帝。
然而，沒有了上帝的同在，她的心是「空」的，這令她陷入極深的黑暗中。她問上帝：我是誰，你竟如此丟棄我？她甚至說：上帝在我裏面是一片空白，在我裏面沒有上帝。她向她的屬靈導師說：我為愛祂而活；我所求的是，在我的生命中只有祂。但上帝依然沉默無聲，沒有回應。
順服到底
順服到底，她對她的主說：耶穌，你所給予的，無論是甚麼，我都接受。你要拿取的，無論是甚麼，我都會交出。
讀Come Be My Light，除了深感自己屬靈的深度不足，也驅使我不斷思索：基督教的神學教育，到底應如何才能幫助未來的傳道者對順服有更深的領悟？
（作者為牧師，現任香港中國神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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