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基督徒的行動與信念雜誌
思想文化/社會評論/弱勢關懷/文學藝術


【曠野190期】2014年7-8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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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7-8年出刊
本期目錄:

吞下哀愁,保住美麗,迎向陽光

化解污名,重拾社會互信

「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

誰是「自己人」

揭開依法行政背後的無思極惡

我的信心之旅

修建巴比塔,通往古拉格?

打開天窗/香港《突破書誌》同工訪台感言
 



 

新視界揭開依法行政背後的無思極惡
──淺談漢娜•鄂蘭傳記電影《真理無懼》

◆林淑芬

「如果一個人是以猶太人的身分被迫害,他就必須以猶太人的身分來捍衛自己。不是作為德國人,不是作為世界公民,不是作為人權的擁有者,或其他。」──Hannah Arendt

2013年很「漢娜•鄂蘭」!全球上映以來即獲高度矚目的傳記電影《漢娜•鄂蘭:真理無懼》去年10月終於在台灣首映,而早在8月,鄂蘭最具爭議性與知名度的作品《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也由玉山社出版。在台灣社會對官員們一貫以「依法行政」或塘塞卸責或實質壓迫感到厭煩之際,電影主打「邪惡的平庸── 揭開依法行政背後的無思極惡」,引導觀眾隨著鄂蘭探討惡的本質,反思黑暗時代的人們如何面對自己的良知與責任。

以艾希曼審判為主軸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是猶太裔女性政治理論家,曾受教於當代大哲海德格,在雅斯培的指導下完成博士論文《愛與聖奧古斯丁》;及至納粹掌權,身為猶太人且為猶太復國組織工作的鄂蘭遭到德國政府短暫拘留後,幸運逃離德國,在法國巴黎停留數年,於巴黎遭納粹控制後,再度被送至拘留營,最後逃往美國。

鄂蘭先是為雜誌撰稿,後來任教於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並以《極權主義的起源》、《人的境況》等著作奠定其學術地位,1975年猝死。晚年重要著作《心智生命》第三卷〈判斷〉因此未及完成(前兩卷為〈思考〉及〈意志〉)。該片作為鄂蘭的傳記電影,大致呈現鄂蘭生平三個主要的事件:與海德格的師生戀、歐洲文明崩毀、納粹掌權下遭迫害的極權主義生命經驗、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而又以艾希曼大審為主軸,畢竟多數人是透過她在艾希曼審判中所提出的「惡的平庸性」概念才開始認識漢娜.鄂蘭。

艾希曼(Otto Adolf Eichmann)是納粹德國在東部佔領區內「猶太問題」的執行者之一,在滅絕猶太人一事上扮演重要角色。戰後,他藏身於阿根廷16年,直到以色列情報組織得知他的下落,將其綁赴以色列,並於1961年4月11日,在耶路撒冷法庭中,展開一場令全球矚目的納粹戰犯審判。

影片的敘事從艾希曼被綁,即將在耶路撒冷被審判開始,鄂蘭向《紐約客》雜誌請纓,前往採訪報導,她的先生布魯歇爾(Heinrich Bluecher)不願她重溫恐怖的回憶,意圖打消她的念頭,但她向布魯歇爾表示,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更需要去理解此一恐怖經驗的真相。眾好友為她餞行,席間,鄂蘭的先生布魯歇爾首先質疑耶路撒冷審判的正當性,因為二次戰後即設有審判納粹戰犯的國際法庭,以色列自行審判艾希曼的意圖昭然若揭,他們要以受害者的立場審判這段歷史,而非艾希曼這個人:「我們一開始就知道,這場審判的重點是歷史,而非個人。」(事實證明,在耶路撒冷審判中,大部分證人的證詞與艾希曼個人無關)。然而,鄂蘭多年好友、同為海德格猶太學生之一的約納斯(Hans Jonas,曾加入英軍,對抗納粹)卻主張以色列有神聖的權力在世界面前審判艾希曼,約納斯與布魯歇爾起了爭執,而在這一點上,鄂蘭顯然贊同約納斯。

唯有思考可以抗拒惡

在審判台前的艾希曼完全顛覆鄂蘭的想像,在她眼前的艾希曼不是甚麼惡魔,卻只是個因為感冒不斷擰鼻涕的平凡人,她完全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平凡的人會犯下如此極端之惡。

艾希曼自稱從小遵從康德所言的道德命令,像他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在那樣極端的歷史時刻,他會是大家心目中循規蹈矩、奉公守法的「好人」,但是,今日讓他成為納粹戰犯的原因也正是因為循規蹈矩、奉公守法,他在極權主義的時代,奉命執行上級命令──依法行政的官僚倫理,將無數猶太人送進滅絕營,此一罪惡並非來自於西方傳統所認為的,大部分人所能犯的惡事都來自於自私的動機,而是來自於艾希曼缺乏思考的能力。思考的匱乏讓他失去分辨對錯、是非的能力,不加思辨地接受、服從一套外來的制度或法律(納粹以「合法」的程序取得政權,也以「合法」的方式迫害猶太人),而這也正是當時大多數德國人採取的立場,這些人即使未參與納粹,卻是默默接受這套法律,戰後,同樣的一群人又接受了納粹時期法律的對立面,而完全無違和感。換句話說,在歐洲文明崩毀的黑暗時刻,大多數人早已失去了分辨是非的思考能力,道德對他們而言,不過是一套可以隨意更換的說法。

這個時代的惡行已經向我們展示,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艾希曼,「正義」不是處決我們認為罪大惡極的人,惡也不會因為某些「惡魔」被消滅而停止,只要思考匱乏的情形繼續存在,惡的現象(鄂蘭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中界定惡的現象為抹消一切個別性與獨特性)就會不斷蔓延,因為惡是無根的,正因無根,所以可以隨意蔓延,四處尋找可吞吃的人。唯有內心沉默對話的思考活動可以讓人明白道德真正的意義,確保個人道德的完整性,亦即人的獨立自主性,從而從阻止任何意圖抹消他人獨特性與個別性的惡出現。鄂蘭將上述20世紀的罪惡本質稱之為「惡的平庸性」,意即惡是浮淺且無根的,隨時等候依附在任何一個無思的個人乃至於崩毀的時代(註1)。

鄂蘭針對艾希曼大審在《紐約客》雜誌發表系列文章,引發軒然大波,其看法遭到扭曲誤解,被認為是在替艾希曼辯解,事實上,儘管艾希曼在法庭上自辯自己不過是小齒輪罷了(「齒輪理論」是當時納粹戰犯一貫的自辯卸責之詞),鄂蘭仍同意他必須為自己的罪行負責(艾希曼被以「反人類罪」起訴,判決絞刑),因為「要回應一個人只是系統之中的一個齒輪或輪子這類的藉口,我們只需問: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你會變成一個齒輪或繼續當一個齒輪?」

耶路撒冷大審報導另一項令人難以面對的事實是,鄂蘭據實記載了猶太領袖在納粹掌權時期所扮演的角色:當時猶太領袖涉嫌將猶太社群的邊緣人交付納粹,雖然猶太人遭受迫害是事實,但若非猶太領袖此舉,死亡數字不會高達六百萬。受害者竟然成了加害者,此舉完全激怒了猶太人。她的猶太同胞對她群起撻伐,她視之如父的忘年友人庫特(Kurt Blumenfeld,曾任猶太復國組織主席)不解地問:「妳不愛以色列嗎?你不愛自己的同胞?」鄂蘭回答:「我不曾愛過任何民族,為何該愛猶太人?我只愛我的朋友,我只懂這種愛…庫特,我愛你…,」畢生好友約納斯也與她絕交,惡意的批評、撻伐、論戰紛至杳來。鄂蘭被置於風暴的核心,成為千夫所指的對象,她在後來的文章中提到這種道德的謬誤,一如當劇作家侯胡特(Rolf Hochhuth)指出教宗庇護十二世(Pope Pius XII)在納粹時期的不作為時,群眾並不關注侯胡特所指出的內容,卻將批評焦點放在侯胡特身上。

面對現象,我們需要的是理解

另一條貫穿影片的主題是鄂蘭與海德格的師生戀。18歲女學生與35歲已婚教授的婚外情,因兩人在學術圈的分量與名氣、海德格在1933年宣布加入納粹,及鄂蘭身為遭納粹迫害的猶太人等事實,一直以來始終是最佳八卦題材。Elzbieta Ettinger首先取得鄂蘭的私人書信,寫就《女哲學家與她的情人》(Hannah Arendt and Martin Heidegger),Ettinger強烈的主觀書寫,大大傷害了鄂蘭的形象──一個重量級女性政治理論家竟成愛昏頭的小女子,Ettinger的書引發一連串的波濤,鄂蘭學者連番為她辯護。因此,拍鄂蘭傳記,要如何呈現鄂蘭與海德格的這段過往,其困難可想而知。本片導演很有技巧地以「思考」來串聯起兩人的關係,如前述鄂蘭強調艾希曼思考的匱乏,因此,在艾希曼大審過後,鄂蘭更加著力於有關「思考」的論述,而對於「思考」的學習,正是受到海德格的啟蒙。

海德格與鄂蘭之間不只是私人情感的連結,更是智性關係的連結,在片中,鄂蘭向閨中密友瑪麗(Mary McCarthy)坦承,海德格對她而言,「已經超越了個別存在」。 鄂蘭與海德格的關係在1933年海德格加入納粹後暫告中斷,1950年代復合,一如面對艾希曼,「試圖了解並不等於原諒」,她以理解取代責難,以寬容取代撻伐,戰後仍與海德格保持聯繫,並在其作品中既承繼又批判、改造了海德格的思想。

隱蔽的神學?

鄂蘭針對海德格屢遭批評的獨我論傾向,更加側重發展共同體的概念,但其共同體的形塑不是極權主義式的集體概念,而是尊重個體獨特性,從個體意識出發,發展出互為主體性的政治共同體。就此而言,「複數性」(plurality,或譯為多元性)和「公共領域」(政治領域)是鄂蘭政治思想的核心概念:人是以複數性的型態存在於這個世界,任何人都是獨特的、不可取代的,其獨特性唯有在公共領域才能獲得顯現。她以希臘城邦作為政治分析的模型,嚴格區分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公共領域是差異性、獨特性展現的場域,民主政治的運作使個人透過言語與行動展現其差異性與獨特性,相對於公共領域,私領域的家庭則是家長式的統治形態,在一人統治、其餘者服從的模式下,即使多人也宛如一人,個人的獨特性完全被抹消,只能稱之為人「類」(human),而不能稱之為人(person)。極權主義便是起源於對獨一性、一元論的尊崇,對複數性的貶抑。然而,人的受造卻是複數的,在《人的境況》中,鄂蘭詮釋聖經《創世記》中亞當、夏娃受造的段落,認為人之受造一開始就是複數的,是「二」而不是「一」(先造亞當,再從亞當造出夏娃)。在此一脈絡下,我們不難感受到她亟欲自被破壞之西方文化信念中,恢復這樣一種信仰:透過人們的拯救行動,讓世界獲得救贖,這行動在於使世界成為家園(a home),在這個家園當中,沒有人被遺落。這樣一種信仰的深度與廣度使她的政治思想被某些學者稱為「隱蔽的神學」,然而,她每每論及基督宗教卻經常是批判的,身為猶太人,博士論文以奧古斯丁為題,鄂蘭的思想與基督宗教的關聯為何?

鄂蘭的政治理論本質上並非神學,她也一再提及,她所處理的問題可能是神學的,但語言與方法卻絕非神學的,奧古斯丁對她而言,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她承繼了海德格的方法論,對基督宗教之宗教語言與經驗進行「形式的解神學化」(formalizing de-theologization),繼而以政治的理路來思考人的有限性與可能性。鄂蘭批判基督宗教的彼世信仰、看重個人是否獲得救贖、強調對宗教性絕對道德的服從,凡此種種都為極權主義提供沃土;她認同奧古斯丁所言「我成了我自己的問題」,既是如此,我對於愛與真理的理解永遠無法完全,當然也不能被絕對化,然而,基督「宗教」對於真理與愛的理解卻是絕對性的,要求服從……。她在批判基督宗教的同時,卻又頌讚拿撒勒人耶穌是行動的典範,由此可見,對她而言,「耶穌比宗教大」,神學或宗教所面對的問題比它所提供的答案更重要,更需要每個尋道者去思考。鄂蘭對基督宗教的批判在當前台灣教會面對反同議題、成功神學、巨型教會的脈絡下似乎正在不斷迴響著。

極權主義從未消失

終生貫徹「沒有欄杆的思考」(thinking without banister),抗拒取暖政治,見證何謂獨立思考的漢娜•鄂蘭,有著多重身分:女性、猶太人、具有歐陸哲學背景、成名於美國的政治理論家,但她在接納自己既成的生命現實,卻同時有超越的理解:身為女性知識分子但不接受一般意義下的女性主義論點、身為猶太人卻不認同猶太民族主義、出身哲學卻反哲學,終身致力於調解哲學與政治、思想與行動之間的張力。

鄂蘭對於20世紀極權主義的精闢見解,曾吸引無數知識菁英,邁入21世紀,鄂蘭的名號似乎方興未艾;在台灣情境下,因為學者出身的行政院長以鄂蘭學者著稱,在太陽花學運期間,在嘲諷與弔詭之外,更加令人感嘆的是,鄂蘭熱潮所意味的,竟是極權主義從未消失,甚至,與我們近身相搏!
註1:就此點來看,《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玉山社,2013)並非精確的翻譯,惡雖然平庸、浮淺、無根,卻不平凡,乃是極端。

(作者為台灣政治大學哲學系兼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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