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基督徒的行動與信念雜誌
思想文化/社會評論/弱勢關懷/文學藝術


【曠野196期】2015年7-8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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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8年出刊
本期目錄:

京都追櫻三日行

向他者活出奇異恩典

健保,賤保?── 關於公平正義的幾點想法

多元文化與文化資產

一堂生死學的實踐

地土應該週休幾日?

但願放下手中的劍

心窗/ 但願放下手中的劍

◆王貞文

年輕時,在東海路思義教堂裡,翻開長椅上的《普天頌讚》,我一再吟唱蘇格蘭神學家George Matheson所寫的詩:「願作主囚歌」(Make me a captive, Lord):
但願做主的囚,因此真得自由;
但願放下手中的劍,因此戰功能收;
當我自仗英豪,一生常聞警報。
當我被囚於主臂間,反得堅強依靠。

那是心中滿有對正義的理想,手腳充滿行動的熱情與力量的年輕時光,這個世界正等待吾輩披荊斬棘,開出一條通往自由之路。那是讀著祈克果,被信仰宣告裡的許多弔詭的張力吸引著,尋找著可以為之生、為之死的信念的時代。這首詩歌裡「被囚」與「自由」、「放下」與「爭戰」之間的張力,拉出我信仰的空間。

「被囚於主臂間」成為我信仰的核心經驗。看似受拘限的,卻有著無限的自由,有寬廣的天地可飛行奔跑,有穩立不移的根基和溫暖的懷抱可歸回。以這樣的信仰體驗,這樣的上帝觀,我和我這一輩的基督徒走過台灣充滿變動與盼望的年代。

我們手中曾握著權能的「劍」,或是話語,或是文字,或是組織的力量。聖靈曾運行在我們的劍鋒上面,當然,我們也曾以自己以為是正義的熱情揮劍。雖唱著:「但願放下手中的劍」,其實我應該不曾真的交出這把利劍,因為四周圍看似永遠有爭戰。
我們讀經論辯,激發熱情,奉獻自己,對苦難敏感,對不義憤怒,勇敢批判。我們也在某些恩典時光,可以享受地看著自己「勞動」的成果,似乎被擄的已經得到釋放,上帝國在我們殷勤的揮劍與勞動中發芽生長著,很快地,這片好田就會結實滿滿,我們會歡樂地帶著禾捆回到上帝面前。

黑暗權勢以榮耀為假面

台灣的社會越來越開放,公民的精神在某些角落成形。但是,數十年來,在教會裡,隨著物質生活的富裕與權力的爭逐,自義與腐敗的力量也以很快的速度侵襲上帝的田園。

新的黑暗勢力集結,新的戰場在每一個生活的層面擴展著。原本以為已經定了根的普世精神,那願意在多元文化當中腳踏實地以對話、瞭解、修和、尋求上帝的道,來活出基督福音的信仰,早已被「全球化」單一的、獨裁的、浮誇的、虛飾的文化衝擊得無立足之地。

黑暗的權勢以人造的光影與虛榮來裝飾,以握有金錢與政權的力量之「榮耀」來使人昏眩,以基督為名,建立的卻是一個體系僵硬的、與這個世界有所距離的「美麗新世界」。在這個美麗新世界裡,孤單焦慮的人被吸引進入巨大的結構裡,被安排了一定的位置,精神與物質都得到照顧,享受暫時的安全感。真正的世界所發生的事,已經無法映入「美麗新世界」的住民的眼簾。
新的戰場,也許不再是與這個世界某個不義政權爭鬥,而是與滲入每一個角落的心靈控制爭鬥,與人的昏聵蒙昧爭鬥。新的戰鬥,也許不只要是讓人從意識形態的轄制裡醒覺,還要從假冒為善的鎖鏈裡得到釋放。這樣的情況下,應該放下手中的劍嗎?

只求上帝不離左右

看了幾場令人傻眼的權力遊戲之後,我不禁會想:「現在,是否要放下手中的劍,已經不是取決在我了。」上帝用祂的方式把我繳了械,逼我在看不見願景的時候,完全靜默下來,只能觀看祂的作為,等待祂的氣息重新吹拂。
上帝已經定意要拔出、拆毀,所以祂不再讓好園丁去施肥、鬆土、看守,而是要放任稗子與麥子在一片混亂中長得興旺,甚至放任虛假偽善的蔓藤纏繞所有的作物。但是,祂的日子若臨到,祂要來收割的。

那些自以為是麥子的稗子,在祂真理的手中,在祂自在的大風裡,會像糠秕飛散。然後,祂會照著祂的意思,來重新建立與栽植。
只是,醒覺、飢渴慕義的人,努力定根在祂的慈愛當中的人,在這個過程裡,一定得經過許多苦痛。上帝的忠僕勢必要受苦受辱,還要被視為是因為自身的罪咎受苦。靈敏的、充滿愛的心志,勢必要受盡試煉,甚至無法看到自己的手所做的工有所成就。也許只會一再承受挫折,經驗到徒勞的悲哀。
與朋友談起邪惡的力量的氣燄,談起都快漲溢出來的腐敗,談起力量的不對等。奮鬥了這麼多年,權力遊戲還是比真誠地宣講福音更吸引人,虛假的安慰還是比呼喚悔改的聲音更受歡迎。

「許多事情原本如此。你看,耶利米和他的同伴孤獨地宣揚那不受歡迎的、甚至被視為異端的信息,告訴人們要準備迎接國家的滅亡與流亡的生涯。而且他們自己也都一起經驗國破家亡、被擄的命運。他們這樣奮鬥了四十年呢!我們是否也要準備心,這輩子就是這樣奮鬥下去,被當成異端,被誤解,被羞辱,自己也看不到上帝的子民得釋放與回歸的日子。」朋友說。
潘霍華也說過:「與大眾一同受苦是簡單的,孤單地承受苦難是艱苦的。有光環的犧牲是較容易的,在屈辱與隱匿當中犧牲是困難的。」

也許現在對我身邊的許多朋友來說,是在屈辱與隱匿當中被迫犧牲的時刻,是先知耶利米的時刻,是被時代壓傷之際,依舊得舉起手中警世之光的時刻。我們被迫放下手中的劍,學著被導引到我們自己不願去的地方。我只懇求上帝一事:在這些時刻裡,讓我們感受到您不離左右的同在。

祂的意思高過我們的意思

我期待自己不以自憐自義的心情看待這被迫放下手中的劍的時刻。從德國基督徒對納粹時期反抗運動的審慎反省,我努力學習真正的「順服」。
1944年7月20日,德國軍隊裡的志士們刺殺希特勒的計畫已經成熟,這是執行的日子。許多德國信徒愛用的莫拉維亞兄弟會《每日經句》,在當天是羅馬書八章31節:「上帝若幫助我們,誰能敵擋我們呢?」
看起來充滿應許,看起來得勝的時刻將臨。也許,好幾位敬虔的將領深信,這一擊必定成功,因為這是讓這個走向瘋狂毀滅之路的國家可以停下來的義行。上帝豈會讓祂的忠僕們失望呢?

但是,他們所安放的炸彈準確地爆炸了,希特勒卻「奇蹟式」地在前一刻離開,逃過一劫。受驚的暴君,開始瘋狂報復,展開殺戮行動。被牽連的人非常廣。除了軍方的人,還有神父、牧師、社工員和許多文人被捕。他們多半被囚在柏林的波洛增湖監獄裡,也在那裡被施予酷刑,加以殺害。
我們怎麼看待行動的那一天的經文所蘊涵的「應許」呢?到底上帝是以怎樣的方式在「幫助」他們呢?在那個看起來徹底被打敗的局勢當中,賞善罰惡的上帝在哪裡?

1954年,十年過去了,戰爭結束了,整個德意志的人民都在為瘋狂的侵略行為付著代價。波洛增湖的監獄成為一個紀念園區,人們聚集在那裡禮拜,悼念那些奮不顧身,想要止住戰爭的人們。當年的監獄牧師以「上帝若幫助我們,誰能敵擋我們呢?」這段經文為主題來講道。

他說起他所陪伴的人們,曾經高貴的將領,曾經活躍的社會主義反抗者,曾經在貧民區盡力組織民眾的耶穌會士,被打傷、受饑餓、失去尊嚴與盼望,但是他們生命的火焰並沒有被吹滅。因為他們相信上帝的「幫助」。
這個「幫助」並非以奇蹟敲開鎖鏈、拉開監獄大門,也不是以炸彈炸毀帝國的指揮總部。這個「幫助」是上帝的獨生子耶穌基督本身,一樣受到帝國的迫害,忍受帝國最殘忍的死刑,在十架上,從祂自己道成肉身的身體,流出血與水來,為拯救萬民。

「如果上帝幫助我們,誰能敵擋我們?」這句在行動當天看起來充滿應許的經文,也許並沒有照著人自己的想像「應驗」。但是,震撼過後,在監獄裡深深的暗夜裡,思索著基督的道路,那個「幫助」已經開始。
「上帝既不愛惜自己的兒子,為我們眾人捨了,豈不是也把萬物和祂一同白白地賜給我們嗎?誰能控告上帝所揀選的人呢?有上帝稱他們為義了,誰能定他們的罪呢?有基督耶穌已經死了,而且從死裡復活,現今在上帝的右邊,也替我們祈求」(羅8:32-34)

那是「得救」與參與拯救的應許。他們的行動如同獻祭,已蒙悅納。雖然他們自己不能眼見戰爭的結束,眼見那個新時代的來臨,但是他們良心無虧,深知自己走在基督的路上。
因此,在監獄裡,他們不分教派地領受著聖餐,分享基督的生命。對許多人來說,這是為他們走向絞刑台或其他刑場的預備,他們安靜下來,把生命的主權交出去,知道自己屬於那至高者,知道穿透監獄隔絕的牆,有著一個彼此連結的團契,都因領受著基督的生命,而有真正的生命。那是不能隔絕的愛。
也因為有這些見證,這沈痛令人顫慄的認知,才有辦法讓人聽進去。這是事情經過十年之後,另一位神學人的反省:

唯有上主是主宰

「因為這場反抗行動失敗了,我們才不至於認為,我們可以靠著自己的力量扭轉歷史。我們才不至於認為我們的犧牲換來新生。唯有上主是主宰。」
這樣的生命確信,確實無人能夠敵擋。
將您沉重苦杯,
斟滿到杯緣,
親自交付我雙手,
心懷感謝接受,我不躊躇,
因我愛您聖手,至美至善。
(D. Bonhoeffer )
但願放下手中的劍,把整個時代變遷的主權交出去,捧起上帝所賜予的杯,就是再孤立無援,也要一步一步走在祂的路上。

(作者任教於台南神學院,病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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