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工在今日台灣社會中，在政治與經濟層面上被兩面消費。做為供應經濟生產的主力，勞工似乎無可避免地要被高度剝削，藉以推動經濟發展；而在政治上，勞工作為絕大多數的選民，不論哪個政黨，自然需要創造出與勞工站在一起的樣貌，藉以吸收選票。
經濟的剝削、政治的諂媚，對於勞工而言，本來是分立不可共存的事情，但在台灣就是這麼理所當然的存在。
就讓我們以這次選舉前社會關切的王如玄與反王如玄為例。
誰支持關廠工人？
王如玄當年所以擔任勞委會主委，就是因為她人權律師的形象，為人民發聲、為勞工發聲，並強調為婦權先鋒。但擔任官職彷彿照妖鏡，將貼在身上的人權關懷，一點一滴地剝除下來。當然，其中最重要的個案就是關廠工人，關廠工人成為王如玄「不道德」的證明。
2012年是1996年關廠潮後的第16年，原先已年過半百的關廠工人，經過十多年髮鬚更添蒼白。時任勞委會主委的王如玄，將之前政府給予關廠工人的退休金、資遣費，視為對關廠工人的貸款，並且對關廠工人進行提告。這些簡單描述，足夠形成現在大街小巷每個人對王如玄唾棄的語言。但是，在當時呢？關廠工人其實仍是透過不被社會認可的方式進行抗爭，不斷苦情抗爭兩年，最終才迫使政府全面撤告，取得勝利。
也就是說，現在的社會同情，包括指著王如玄鼻子罵的那些人，在以往那個過程中，也不見得是什麼「道德」完人，因為如果當時有現在所有罵王如玄的人出來支持關廠工人，關廠工人還需要這麼多的苦情抗爭嗎？這裡就產生了一個弔詭，原來「道德」是被創造出來的。既然是被創造出來的，就一定有所用途。
對關廠工人提告，王如玄當然有問題，但是問題到底是什麼？是像購置軍宅一樣的不道德嗎？這種不道德其實相當短暫，因為這只會在選舉時出現，選舉後，這些不道德其實也就沒人再提了。
關廠工人同樣被用做道德的武器，忽然之間反對王如玄的人都支持關廠工人了，這種支持虛幻的令人好笑，因為這讓參與運動的人太被抬舉了，居然工人議題在這個社會被賦予這麼高的位置，不過沒多久，關廠工人所牽涉到的各項問題，或甚至現在正在抗爭的國道收費員，又像過氣藝人般地被人遺忘。工人終歸只是消費品，政治上拿來諂媚，用完後再見。
在此情況下，王如玄與反對王如玄的一干人等有任何差別嗎？王如玄打著人權的招牌，希望抬升選情；反王如玄的人打著勞工的招牌，希望破壞王的選情。人權也好、勞工也好，這些名詞如果是真的，其實應該多少感到無奈，因為他們從來不是主角，卻聽到他們的名字飛來飛去，也沒有多少人真的去了解他們。
被吃乾抹盡的勞工
就讓我們認真地講講關廠工人。關廠工人遇到的問題其實不是什麼道不道德的問題，而是資方意圖剝奪勞工剩餘，而政府放任甚至出手打壓的問題。退休金、資遣費是勞動條件的重要一環，勞退舊制規定當達到退休條件時，退休金給付工作年資前15年2個基數、15年後1個基數，總計最高45個基數，一個基數是退休前半年的平均薪資；至於未滿退休條件就遭公司資遣的人，雇主應給予資遣費，計算方式是每一個年資一個基數，每個基數如同退休金推定。
關廠工人的悲哀就是，這些都是勞基法規定的，但多數資方卻根本不加施行。當政府對企業刻意放寬管制，企業主怎麼有可能乖乖地將這些本來約定好要給勞工的交出來？惡性關廠像是瘟疫一般蔓延，不是因為公司賺不了錢嚴重虧損，而是因為公司要賺更多，只要惡性關廠出走海外，既可少掉一大筆退休成本，又可以直接撈走銀行的高額貸款，甚至再可更早到正在開發階段的東南亞或中國扎根，一魚三吃不做可惜。政府扮演的角色，不僅不阻擋，反而大力鼓吹南進或甚至2000年後的西進。
當工人早上到工廠，恍恍惚間發現機台不見，管理階層人去樓空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老本飛了，去找政府哭訴時，也才發現原來政府根本不站在自己這邊。政府的依法行事，就是讓持有公司抵押地權的銀行，擁有取得公司剩下資產的優先權，到最後勞工的一般債權，不要說肉，連湯都喝不到。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問題？「勞工好可憐」的道德問題嗎？其實不是，是勞工在經濟體系中被資方吃乾抹盡、是退休資遣不得保障、是政府重視資本市場勝於勞工生存的問題。
邊喊情非得已，邊…
這個問題在當時根本沒有解決，在關廠工人激烈抗爭下，1997年勞委會才擠出一個促進關廠工人就業的貸款方案，而非工人要求的政府先幫資方代墊、再以政府強制力跟資方追討的「代位求償」。原因是政府不願制度性的解決，怕一開先河，會讓更多關廠勞工跟政府討債。但當時勞委會再三強調，雖然名為貸款，但其實是給予，不會去跟工人討債，但這只是種說法罷了，形成後續提不提告的根源。
從1997年貸款方案公佈到2012年，沒有一個勞委會主委提起「代位求償」，倒是有不少主委對工人提告──不論是情非得已或是象徵性提告。至於那個勞工在經濟體系中被剝削、政府只重視資本的問題，就更不在歷任勞委會主委的腦海當中了。
倒是陳菊任內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她將勞退舊制改為新制，讓資方只需提撥勞工薪資的6%作為退休金，並且將資遣費直接打對折並且設限最高領6個月薪資。這樣的方式使得資方的提撥率從過去的12.5%以上，變成只剩6%，基數則從過去的退休前半年薪資變成每個月薪資。導致的結果就是，現在勞工退休金平均下來，每名勞工退休後每個月僅領不到4千元，形同雞肋。
陳菊想的並不是透過什麼樣的方式，讓資方不願將生產剩餘分給勞工的問題改善，反而是將問題變成如何讓資方可以付出比較少，讓資方願意給付而不至於反彈。這是有意的扭曲，並且一次性地縮減了勞工的權利。如果真要評價，她可能比王如玄更是犧牲勞工權益的頭等戰犯。
但是，這些東西在王如玄與反對王如玄的語境中都不重要，不論是代位求償也好、提高勞工分配權力也好，這些東西並不會被特別提出，因這無法成為「道德」語境中，用來詆毀對方的方式，因為這些部分兩邊都做不到。所以，剩下來的是誰對勞工不好，誰告勞工，這種劣質論辯而已。
而這些相互詆毀過程中提到的在意勞工、與勞工站在一起之類的語言，反映的是政治上的諂媚。反正只需做出個政治樣貌，就可獲得選票，那又何須解決根本問題。政治諂媚的本質就是虛假，表象是一件事，骨子裡不論哪一方，存的可能都是剝削勞工乃經濟成長必要之惡的邏輯。
虛空無益之物
2016大選，極有可能是再次政黨輪替。過去或者挺民進黨的進步，又或者相信國民黨的穩健，透過前16年的驗證，這些對一般勞工有何益處？對政黨的盲目相信，到現在已經成為需要被打破的偶像。
但是，直到今日，我們卻仍隨風擺動，以為政黨對於勞工的諂媚可以變成真實的承諾，以為幾句攻擊對方不照顧勞工的語言，就代表他將帶領勞工走出為奴之地。經濟上的剝削、政治上的諂媚，兩種雖然都是消費，但是當然，我們更喜歡諂媚一點，而接著，我們就要再拿著選票當作代價去兌換被諂媚的爽感，再帶著爽感進入生產現場接受剝削。
這就是虛假將帶領我們前往的方向，除非我們能看破這些虛假的語言與姿態，回到真正的關懷，否則我們就只是被人使用的工具──不論是用來累積獲利或是選票。
耶和華啊，您是我的力量，是我的保障；在苦難之日是我的避難所。列國人必從地極來到您這裡，說：我們列祖所承受的，不過是虛假，是虛空無益之物。──耶利米書十六章19節
（作者現為台大經濟所博士生，桃園縣產業總工會顧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