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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角／柔性抗衡，勇武對抗與妥協沉默之外，
第三條翻過暗黑山頭的進路──「二二八平安運動」為例

◆蘇南洲

歷史背景

台灣二二八事件發生在1947年2月27日前後計79天，因國民黨政府與軍方的暴力造成約二萬人死亡，特別是許多台籍菁英幾乎被一網打盡，在毫無司法程序下公開槍決或秘裁，不久又展開長達43年白色恐怖戒嚴統治，將二二八死難者打入匪諜、叛亂犯、台獨三合一敵人之列，使得數十萬二二八家屬皆在嚴密監控當中，不但無人敢出面伸冤，連私下談論都被禁口，以致台灣年輕一代幾乎完全不知此段悲慘歷史。

1987年蔣經國體力不佳，黨外民主運動卻勢不可擋，於是雖宣布解除戒嚴，但仍留有國家安全法、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刑法100條、出版法及警備總部等箝制人民自由的法條和機關仍運作如昔，而民間二二八相關運動亦在此同時期開始出現。同年〈曠野社〉成立，每個月有十幾位年輕基督徒假蘇宅分享基督信仰與社會關懷心得，經多時蘊釀，1990年台灣在強勢軍頭郝柏村領政下，國民黨絕非大勢已去，黃華台獨案判十年（隔年還有獨台四青年案），在社會一片寒蟬的低氣壓中，〈曠野社〉決意邀60位國台語教會領袖於1990年12月假台北懷恩堂舉辦「二二八平安禮拜」，請台語教會的翁修恭牧師以國語講道及國語教會的周聯華牧師以台語講道，獲得朝野的空前肯定，進而掀起整個「二二八平安運動」。

三大原則與五大民主運動元素

在民間與官府對陣的明顯不對等之現實下，想要對強權有所衝撞，「二二八平安運動」把握了三大原則：1.做個務實的理想主義者——只能以小搏大、以弱擊強、柔性抗衡的戰法，認知對手是比歌利亞還可怕不下千萬倍的黨政軍特等八大情治系統；2. 另創賽局，另闢蹊徑——絕不在對方的場子裡以對方的遊戲規則進行；3.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以己之長，攻彼之短。
在民主社會進行以民對官的社會運動中，人民是頭家，而總統也不過是有任期的公僕，一開始，「二二八平安運動」便充分掌握住五大民主運動元素：

1.主體性：一開始，無論「二二八平安禮拜」、或由〈二二八家屬團契〉轉化而成的〈二二八關懷聯合會〉，以及所舉辦的每一項活動和推動的工作，都是以二二八受難家屬與關懷者為主體，無一例外；

2. 主動性：一開始，「二二八平安運動」自「二二八平安禮拜」起，便主動出招設宴，不卑不亢、不屈不撓地邀對方入局；而非等待時日來應景，或期盼對方的善意，避免落於「後手」，以致徒呼負負；

3. 主場性：一開始，「二二八平安運動」便另闢戰場，另訂遊戲規則。1990年「二二八平安禮拜」如此，1992年假國家音樂廳舉辦的「二二八紀念音樂會」，在700國安便衣的嚴密監控下，邀請作曲家蕭泰然突破黑名單返台，到場與李總統及400位二二八家屬，一起聆聽他的作品演出，也邀李登輝在音樂會上向23位二二八母親致意；自此展開道歉、賠償、立碑、立館等一連串扭轉形勢的行動，在在充分運用主場優勢（home advantage）；

4. 主導性：一開始，「二二八平安運動」便避開政治抗爭的場域與訴求，採取宗教與文化等柔性抗衡（soft encountering），不對抗也不迴避，既邊緣又核心（邊緣是為了保持批判距離，核心是為了進場主導）的作派，從佈局到結尾，一步步引導對方步入上主所定意的路徑；

5. 主僕性：一開始，「二二八平安運動」便力保頭家的格。在民主時代，人民是頭家，執政者是公僕（即便是總統，也是有任期的契約工），若是頭家對雇員不滿意，可以教他、訓他或解聘他，就是要守住主僕的分際。
一開始，「二二八平安運動」便扣緊這五項元素，不僅保住了民主頭家的位分，也保住了台灣人民的尊嚴，更在沒有犧牲及衝突的情況下，為整個社會和下一代開拓出一片多贏共榮的新局，也顧全那些暗夜飲泣者的心願。

「二二八平安運動」實例分析

社會運動應是有計畫、有步驟、有節奏地，建構論述、傳揚理念、廣納民心，必須有動能（momentum），能夠積累能量（collective power），直到改變歷史的壯行。「二二八平安運動」首先掌握住四大族群：受難者家屬、教會領袖、社會關懷者與潛在支持者及官方的意向及可能動向，算好每一步棋，引導對方陣營走向上主所喜悅的路。

作為基督徒，面對歷史巨創，我們不能把頭撇過去，更不能再造成不必要的傷痛，只有向耶穌學習，進行止痛療傷、化苦難為祝福、為這地求平安、幫助罪人走義路（help the sinner on The righteous way），以信仰力量卸下各方的政治包袱，而這一切努力都是為下一代謀求更美好的願景。

我們相信只有具分析力的社會行動才能改變歷史或扭轉歷史，我們必須成為歷史的作用者（historical agent）。在「二二八平安運動」中，我們緊緊守住二二八家屬的心願——不讓悲劇再發生，然後用上所有使得上的技法，如將1.圍棋的定石與金角銀邊銅肚皮；2. 橋牌的剝光投入與擠牌；3.建築設計的錯位法；4.麻將的贏多贏少，安全下莊……等等技法轉化用在「二二八平安運動」的各樣創意行動中，如同蚊子對上獅子的戰法，獅子再凶猛打不到蚊子，蚊子卻可以在獅子昏昏欲睡時，飛出來在獅子耳邊唱催眠曲讓獅子無法入睡，幾天下來，獅子不昏死也累死，蚊子卻毫髮無傷。

所以我們舉辦了二二八平安禮拜、二二八和平彌撒、二二八等待禮拜、二二八清明禮拜、二二八禁食祈禱會、二二八空飄氣球（台北、台中、嘉義、台南、高雄五地）、撫慰二二八母親全台巡迴音樂會（台北、台中、台南、高雄四場）、端午節除惡務盡送艾草、淡水河河祭活動、「我的父親」兒童繪畫比賽、二二八中秋節「但願人團圓，千里共嬋娟」賞月活動、二二八紀念音樂會/國家音樂廳、二二八美展/誠品畫廊、邀請雲門舞集林懷民演出二二八舞碼：《家族合唱》、李行主動計畫開拍二二八電影、邀請蕭泰然譜出《1947序曲》、成立〈二二八家屬團契〉、〈二二八關懷聯合會〉、發行《二二八關懷》月刊……沒完沒了地在一年多時間內辦了約30場宗教、音樂、美術、舞蹈、文化出版、電影、家庭倫理等昇華二二八苦難的溫馨活動，連續的「活動」（activities）便串成「運動」（movement），連續建構論述、傳揚理念、匯集到各方社會資源與民心，不但符合公民運動must by the people的原則，更讓長年在暗夜中哭泣的受難家屬及廣大的社會關懷者都看到一線曙光，都覺得翻過如此巨大的歷史暗黑山頭有路了，也都願意齊心齊力出來投入。

「二二八平安運動」進展到1992年春，進入二二八建碑工作，但官民之間仍是紛爭不斷，先是碑址之爭、召集人之爭、競圖之爭、評選之爭，而於1995年2月完成二二八紀念碑的落成及協助李登輝總統發表二二八道歉文，隨即立法院在「藍大於綠」的局面下，通過「二二八賠（補）償條例」年的立法，並於同年底林宗義博士（二二八受難者林茂生之子）、翁修恭牧師與我都加入〈二二八紀念基金會〉並擔任創會副董事長及董事，合力完成近3000件二二八賠償案件、到上千位二二八家屬家中進行探視及撫慰工作、經30次二二八碑文小組會議，完成557字二二八紀念碑碑文、籌建國家二二八紀念館及展開二二八相關文教工作。1998年底，林宗義博士與我成立〈林茂生文化基金會〉並擔任創會董事長及董事執行長，繼續推動「二二八平安運動」，定期舉辦文化講座，出版《愛鄉》月刊……，直至2000年。十年間，「二二八平安運動」大小對陣的仗不下上百近千場，我方最核心的戰友，就是人在加拿大的林宗義博士和人在台灣的我。我幾乎是無役不與，而年過七旬的林宗義博士更是辛苦，光是台加越洋飛機就搭了近兩百航次，單是換時差就夠辛苦的了。每次林博士如果自加返台作戰，一定要我相陪；林博士在加期間，每天與我台加日夜電話聯繫、合作無間；林博士如果未能返台作戰，必定由我上場。

十年下來，擔任WHO終身榮譽總裁的林博士竟得了失智症；我也因長期殫精竭慮、壓力過大，不得不進行「開心」手術，換來「重大傷病」與「身心障礙」兩張證照，雖曾疾如風、烈如火，至此也只有常綠如山、徐心如林了，感謝上主憐憫，從此專心文字事工。

結論

柔性抗衡的理念，乃取法自香港〈突破〉機構創辦人蘇恩佩女士所提出文化抗衡（culture encountering）之升級版，在勇武對抗（confrontation）或妥協沉默之外，第三條翻過暗黑山頭的進路，也是筆者與多位師友於1990-2000年間在台灣推動「二二八平安運動」的小小做法與心得，謹就教於在面對強權與歷史困局的香港諸位師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