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侵事件在我們身邊發生著，但我們通常無法看見、聽見、感受到。因為那是痛苦的、羞恥的、難以啟齒的事。更大的不義，是強制地讓受害者保持緘默的文化。加害者和第三者往往會責備身心俱創的受害者，歸罪受害者本身過度曝露、行為不檢、甚至只是單純地出現在某時某地。加害者為了脫罪，往往想盡辦法合理化自己的衝動與暴力，也會運用權力，以威脅、恐嚇讓受害者噤聲。而受害者因為害怕第二次傷害，也多半會選擇沈默。
在教會團體裡，性侵事件完全是禁忌，是不可以討論的事。向牧者告白身心受創故事的受害者，通常只是會被教導，要「選擇原諒」，走出陰影。但是，「選擇原諒」需要多少對事實的認知？需要多強對公義的信心？需要多少靈性的裝備？需要多少心靈力量？突破沈默，是選擇生命的第一步。
讓我們透過撒母耳記下十三章所記載的一個悲傷的故事，來探討暴力、權力、與被害者如何重新站立起來。
一個家庭悲劇
這段經文說起一個家庭的悲劇，一個手足之間性侵的亂倫故事，一個無比真實，還不斷在發生著的故事。
撒母耳記十三章一開始，就點出一個複雜的家庭背景：一個擁有多位妻子的王室家庭，第二代的權力慾望開始展現。第一個提到的名字，是「大衛的兒子押沙龍」，然後，是押沙龍的妹妹她瑪，一位漂亮的、未出嫁的公主。暗嫩，另一位「大衛的兒子」出現了，他喜歡她瑪，他對這個女孩有慾望，因為她瑪還是處女「難向她行事」，暗嫩甚至「憂急成病」。
較低階的王室成員出現了，暗嫩的堂哥約拿達介入了這件事，他是暗嫩的「朋友」，經文裡說他「為人極為狡猾」。他先探問暗嫩的狀況，然後就建議他裝病，讓王來看他，藉機提出要求，要她瑪到他的房裡，為他烤餅，餵他吃。大衛果然來看暗嫩，並接受暗嫩的要求。
大衛「打發人」（非親自）去王宮裡請她瑪來服事暗嫩。她這樣做了。暗嫩把身邊的人都遣開，要求她瑪進入他躺臥的內室，雖然她苦苦要求，試著協商，也掙扎著，但是暗嫩用他強大的體力壓制了她的掙扎，對她進行性侵。更糟的是，他的慾望一旦獲得滿足，他「極其恨她。那恨她的心，比先前愛她的心更甚。」於是他將她趕出去，還吩咐僕人在她身後關上門。
她瑪受此侮辱，就撕裂自己所穿的，未出嫁公主的彩衣，揚灰哭喊。但是她的親哥哥押沙龍要她噤聲，要她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她離開王宮，孤單地住在押沙龍的地方。
王聽了這事，很生氣。但是押沙龍沒有任何動作，沒有到王的跟前求公道，沒有去找暗嫩算帳。他心裡恨惡暗嫩。一直等到某個時機，他將要進行驚天動地的報仇行動。我們若繼續讀下去，會看到他幾乎讓大衛王國翻覆。
上帝在哪裡？
在這個敘事的過程裡，我們看到很多人的算計，很多人的衝動與情緒，看到可怕的暴力與傷害進行著，在這當中，上帝在哪裡？
沒有人呼求上帝，沒有人在乎上帝是否有在觀看，是否主持著公道。暗嫩沒有在上帝的光照裡與自己內在的慾望掙扎，他只是一味地用自己的方法，讓自己得逞。約拿達的計策在這個上帝的光照不到的內在黑暗裡施展著力量。憤怒的王，沒有向上帝呼求、探問。押沙龍靜靜地養大他內心的仇恨，並不想傾聽上帝的聲音。
只有她瑪在抵抗著暗嫩的時候，不斷地提醒他：「我們是以色列人。」她意識到以色列是「上帝的幫助」，以色列是屬於上帝的子民。她說：「以色列人中不當這樣行，你不要做這醜事！你玷辱了我，我何以掩蓋我的羞恥呢？你在以色列人當中也成了愚妄人了。」她一直以「上帝子民」的身分要喚醒被情慾沖昏頭的暗嫩，卻是徒勞無功。
當她瑪要被趕出去，她也還不放棄地發出「先知之聲」：「你趕我出去的這罪，比你才行的更重。」
她瑪是整個故事裡唯一有意識到上帝存在的人，而她，是被壓在整個結構最底層的，暴力的受害者。她所發出的聲音，也在一個仇恨的算計當中，被強壓下來了。
上帝在哪裡？上帝在暴力的受害者的心裡，上帝在努力求取公義的人的話語裡。祂可能被許多人遺忘，被權力者拋在一旁，但祂一直同在。
讓她瑪站起來說她自己的故事
讓我們傾聽在這個過程裡，唯一保持著對上帝的信念的人，也是最無力的她瑪講述她自己的故事：
「我是她瑪，我曾住在美好的房子裡，在父母的保護下，享受我的童年，感受我的少女時代一切美好事物。人家說我是美麗的。
我像約瑟一樣穿著彩衣，我像約瑟一樣被我自己的兄長所害。
暗嫩喜歡我。他是王的兒子，我是王的女兒，我們一樣尊貴，他不能隨意佔有我的身心。我知道他苦惱，知道他想辦法要接近我，我想逃，但我逃不掉。王下令要我去探望生病的他，還要在他的房裡為他烤餅。我必須有一段時間在他的房裡。我覺得困擾，不安，但我不敢也不願反抗這個命令。也許我對自己太有自信，也許我太相信他有足夠的理性與善良，我以為身為以色列人，我們是屬於上帝的兒女，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我們都是很清楚的。我有足夠的智慧能力與他討論身為上帝兒女該作的，我請他等待，讓我們一起向父親申訴，但是他真的是一個只用下半身思想的人。慾望使他瘋狂，他強力佔有我。
然後，他做了更可惡的事，事後，他完全看輕我、厭惡我，他把我趕離他的房子，而不是與我一起去見父親。他要僕人趕我走，還在我身後把大門關上，徹底斷絕我和他的關係。這是何等殘酷的行為！我不再感覺我活著，我不再感覺到我的身體存在。我撕裂我的彩衣，就像約瑟的兄弟把約瑟的彩衣撕裂、染血，回去報喪一樣，我的兄弟等於把我殺死了。我大聲哭號，在頭上蒙著灰，我要所有的人看到我的痛苦、我的受辱、我那像是死去一般的心。
但是我的親生哥哥押沙龍把我帶離我所居住的美好房子，去與他同住。押沙龍要我住口，不要再宣揚暗嫩的不義。為了家庭的和諧，為了他更大的計畫，為了許多其實與我無關的事，我被迫沈默，我的聲音不再被聽見。
但我要打破這樣的沈默。我要說：我要的，不是在受盡壓抑之後，翻天覆地、以暴易暴的復仇，我只要施暴者看見他自己做了多麼可怕的事，誠懇地道歉。
在我們這個國家裡，受暴者被迫沈默太久了！為了家族的面子，家醜決不可外揚，為了不要讓敵對的族群有口實訕笑我們，我們不許宣揚我們所受的苦辱。但是，我們的沈默，只是滋養了更多的暴力，在親密關係與親友關係中的性侵事件繼續發生著，因此滋長的仇恨也只有更加狂暴而不受控制。
我要打破這樣的沈默，我要呼喚我的族群、我的國家要保護受暴者，要聽見受暴者的控訴。我要打破這樣的沈默，因為我知道，有許多人和我一樣，正準備說出她們的故事。」
打破沈默，尋找公義
巨大的不義，若沒有適當地得到公平的處理，仇恨與苦毒就永遠暗潮洶湧。在她瑪的故事裡，她的哥哥押沙龍逼迫她沈默下來，卻在心裡持續釀著復仇的酒。在我們的教會、族群生活裡，對這樣的沈默，對這樣的表象和諧，並不陌生。被壓抑的焦慮、痛苦的不平之氣，卻可能在某個時刻爆發開來，摧毀整個本來犧牲了受害者的聲音以「保護」的家庭、族群、國家，就像押沙龍所發動的篡位戰爭一樣。
聖經裡的歷史書這樣清楚地描繪人性的種種問題，不避諱、不掩飾，這種敘事的方式可以成為一個團體得到新生的力量。我們在這當中發掘著看似柔弱、受害的個人內心的神性之光，在一片人性的廢墟當中，尋找上帝同行的一點跡象。也許，在坦誠的各樣敘事裡，當我們面對本來看起來不許言說的故事，充分討論、反省、彼此認罪之後，我們可能領團體、族群、國家尋到上帝公義之路，並以奮鬥贏得的新話語，說起上帝的義。力量，在更新的話語裡。
（作者為台南神學院老師，病假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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