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面對失憶的母親我該怎麼辦？你問。記憶裡能幹優雅的女人身影漸行漸遠，怎麼抓也抓不回來，就像捉不住一條滑溜溜的魚眼睜睜看它潛入水中。母親啊母親！你從心靈深處呼喚她。她的眼神望著你像望著陌生人，你的世界塌陷，彷彿回到起初混沌原始的狀態，這世界尚未成形。你忽然醒悟：母親把自己給弄丟了，丟了記憶失了身分，忘了自己是誰？母親迷失於時間的曠野，就像電腦中毒，儲存的珍貴檔案突然消失，她變成小孩，而你變成褓母，身分倒置讓你一時措手不及。你嘆息道：這是自然定律嗎？草會枯、花會謝、人會老，房子舊了可以維修，人的機能衰竭無法挽回啊！
我說：人生有潮汐，處於高潮時我們懷著謙卑知道這時刻不會長久，那就把握當下吧！低潮來臨時我們則忍耐不沮喪，懷著盼望期待吧！因為不知道下一波的高潮何時迎面而來。
2
你說：母親失智了！她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有過輝煌的一生，同行的歲月歷歷在目她眼前已一片空白。誰半夜攀牆入室盜取她腦海裡的影像？你才明白原來記憶是一個人一生中的財富，財物丟了或能找回賺回，記憶丟了能尋回嗎？你不知道丟在時空哪個角落。 我說：當雷根總統發覺自己記憶正一點一點消失，他寫了封令人神傷的告別信，他宣示無法與國人共享一切歷史記憶了，他正一點一點走出自己的記憶，如同放逐於異鄉的客旅，回不去自己的故土；他無法挽回記憶就像他無法挽回歲月一樣，詞彙越用越少，經常搞不清訪客是誰，幾乎記不得8年總統任期內的事，英雄光輝消逝比日影還快。一位女演員發覺自己不敢獨自走到住宅某個角落，會突然歇斯底里大叫莫名其妙咒罵人，老忘記自個兒想說的話；拍片時不斷一句一句對台詞，以往舞步舒放自如表現無懈可擊，如今甚麼也記不住，42歲光輝的人生就此走下坡；她茫然迷失於比佛利山莊街道上，口袋塞著一張寫了自己住址的紙條，絕代美女腦病變撕裂了她的靈魂肉體。一位大學教授女詩人驚恐地發覺，向著一班學生授課時忽然腦海空白不知所云，好端端在公園散步忽然跳入池中瘋狂戲水叫喊。
同樣令人感傷的故事，你說：他們有共同的命運，全都留不住光輝歲月，無法抗衡記憶的流失。
3
你說：記憶是維繫我們與母親關係的載體，失去了記憶我們還剩下甚麼？然而，在苦痛中，我卻更清楚地了悟母親留給我們的財富──我的舌苔留下她做的每一道菜、每一種點心的味道，我的胸口儲存了她說的每個故事；我們一起經歷人生的起落，家庭成員每個慶典她都在場，她的氣味無處不在；至於我口味習性的養成、視野胸襟的開拓，都與她休戚相關，該滿足了，不是嗎？ 我說：她愛你、你愛她不就夠了嗎？泰戈爾，那位印度詩人不也說嗎？沒有一個人長生不老，也沒有一件東西永久存在，把這銘記心頭而歡快吧！我們的一生並非沉重的負荷，我們的道路也並非漫長的旅程；花朵枯萎而凋謝，戴花的人卻用不著永遠去為它悲傷，把這銘記心頭而歡快吧！必須要有完全的休止符，才能譜成完美的音樂；人生像落日沉落，為了淹沒到黃金色的陰影裡去，我們趕緊採集鮮花，惟恐牠們被路過的風掠奪，乘機把握那稍縱即逝的吻吧！時間在敲著別離的鐘。
4
傳道書劈頭就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已過的世代無人記念，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記念。你說：傳道者把鏡頭拉得那麼遠，似乎要我們把眼光從今生拉到永恆的觀景台，結論竟然就是虛空，人類被遺忘在歷史的長河中。
我說：大自然的永恆凸顯了人生命的短暫，韓國民謠不是這麼唱嗎？太陽下山明朝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頭。傳道者強調繁華春夢總成空，勞碌一生也枉然，不如人人吃喝在勞碌中享福。弦外之音是：把握當下吧！別辜負了眼前春花秋月佳餚美果。能高歌就盡情高歌吧！為孤寂的彈一曲，對頹喪的說句加油，扶一把跌跤的，黑夜深了點上你的燈油吧！眼前的一刻就是你珍惜的永恆瞬間。傳道者提醒：快樂瀟灑之際，別忘了黑暗衰敗之日頃刻來到；隨心所欲之際，別忘了有朝一日上帝可要審問你啊！
5
我說：不錯 ! 讓我們感恩吧 !向上蒼不住地謝恩。我們曾見過漫山遍野的野菊，也見過滿園子的薔薇。我們的眼睛發亮就像熾熱的烈火熊熊燃燒，只要我們的記憶庫還滿載著這些花，哪怕只記得其中一朵，春天就永遠不會離我們而去。只要你還記得母親做的肉丸子的香味，並留住兒時她叮嚀的一句話。任時光飛逝吧！她已永遠烙在你的心版上。你就像戴花的人，戴花的人不必永遠為花而悲傷，你身上存留的香，就是花兒留給你的禮物，縱使花兒化為塵泥，記憶裡的香永不消失，春天永遠住在你的心裡。 你說：僅僅為了母親，就足以讓我感恩一輩子了。陪我走過半生的母親，此刻失憶失智的母親，都是上帝的禮物，我接納美麗健康的母親，也接納老化衰竭的母親。她留給我的是生命中不可抹滅的香：愛和愛的記憶，除了以愛還愛，我還能做甚麼？
你說：我彷彿有兩個母親，一個是記憶裡完好無缺的母親，一個是現實中生病殘缺的母親。你說：我相信那曾把愛放進我心中的上帝必賜我愛的力量，我也相信母親心中的上帝必永遠顧念她；肉體機能壞了，愛卻不變質啊，這就是永恆吧？我說：你豈不在人生的低潮之際期待著有朝一日，你母親在永恆的國度裡，將恢復上帝造萬物時為人類設計的完美無瑕的身體嗎？
6
這幫學生是這麼難過，親愛的老師就要離他們而去，不是往遠方去講學，也不是到曠野隱居一陣子，而是去赴一場死亡之約。他們的夫子正值壯年卻形容憔悴，敵人早已虎視耽耽，祂卻準備前往受刑赴死。祂安慰他們：你們心裡不要憂愁，你們信神也當信我。祂把死亡說成一趟旅程，祂即將前往天城的家，終點原是祂的起點，祂從那裡來也往那裡去，那是榮耀的地方，不久祂將成為代罪羔羊被掛在十字架上。然而祂復活的身體是美麗的，這些弟子不明白會腐朽的軀體如何會變成不朽壞的軀體？就像不明白毛蟲何以蛻變為蝴蝶的奧祕。耶穌去了，聖靈會來與他們同住。離情別緒漲滿這些弟子的胸口，老師明明要面對捉拿、拘捕、羞辱、鞭打、酷刑，祂卻給他們安慰、盼望、鼓舞；天父怎樣差祂到世上，祂也照樣差他們到人群中去，去活出祂的生命、天國人的樣式。然而那一刻他們聽不進這些話，他們是如此沮喪、悲傷，直到耶穌死了、葬了、復活了，升回天家去了，這才清醒過來。聖靈降臨，帶著火與能力、愛與醫治，強烈的乳香和沒藥氣息圍繞著他們，耶穌果然從未離開過他們。我說：聖靈是安慰的靈，祂敷裹著你的心，散放的沒藥乳香氣息，繚繞著你，也吹向你身邊的人。
7
泰戈爾說：必須有完全的休止符，才能譜成完美的音樂。我說：必須透過人子耶穌肉身之死，才能譜成救恩之歌。不透過十字架的傷和痛，不能贖我們的苦和罪。死亡的哀歌不是終結，復活才是最後壯麗的樂章。這不就譜成天上人間美妙的和弦嗎？你說：若非透過十字架的傷和痛，無法把我從母親失智的苦楚中救出來；透過母親失憶，我撬開了愛的記憶，十字架竟然就是那一把鑰匙，愛的鑰匙。我說：我們就在救恩鋪陳的背景音樂上，去創作和發揮我們生命的悠揚；戴花的人因花而美而芬芳，我們能不為花獻上感恩嗎？◆（作者現旅居香港，資深文字工作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