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基督徒的行動與信念雜誌
思想文化/社會評論/弱勢關懷/文學藝術


【曠野160期】2009年7-8月

本期目錄:
路險才知馬力,風雨方見真情──台灣八八水災省思
真善美之旅──初訪〈耶穌共融社區〉
讓我們在基督裡合一──耶穌共融社區(The Community of Jesus)簡介

上帝子民的聲音──〈愛俄拿〉(Iona Community)聖歌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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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龐畢度中心收藏展〉觀想
艾利斯島上的天空
 

 

曠野反思艾利斯島上的天空

◆王貞文

由紐澤西自由公園(Liberty State Park)搭船,走著與過去移民者相反的方向,我們這些觀光客由美國本土航向艾利斯島(Ellis Island),在秋日的藍天下,銅綠色的自由女神像在不遠處以一種莊嚴的神情注視遠方。艾利斯島像個碉堡監獄般的雄偉建築出現在船的右側,四個圓頂塔樓構成令人印象深刻的天空線。

從1882年至1954年,艾利斯島(Ellis Island)是許多移民美國者的第一站,新移民在此被隔離檢疫,等待入境的許可,在可以入境之前,他們是完全沒有身份的人。我在八十年代第一次聽到關於艾利斯島(Ellis Island)的故事。那時,對這個島的印象,就像對奧舒維滋(Auschwitz)集中營一樣:有無數的人曾被關在那裡,失落身份,焦慮地等待官員來決定自己的命運。對於這種像卡夫卡筆下的「城堡」般的地方,對年少的我來說,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科波拉的「教父」第二集裡,有艾利斯島的場景。運用移民的口述歷史與舊照片,科波拉重建了艾利斯島的移民大廳。縱橫紐約幫派的「教父」,在二十世紀初只不過是一個家破人亡的西西里孩童,因為逃避仇家的追殺,來到美國的門口。電影的那一幕,呈現了一個孩子單獨闖天涯的淒涼:一個毫無笑容的瘦弱孩童,因為聽不懂海關辦事員的話,糊里糊塗就被改了名,以所出身的村莊來命名。又因為有支氣管的毛病,衣服上被用粉筆劃上叉,被隔離檢疫。在孩子被隔離的小室的鐵窗外,可以看見自由女神像。

移民美國曾經是這樣的:先隔著鐵窗,看見自由女神像。幸運的人,可以搭著小船離去,到紐約大都會,或是經由紐澤西到美國各州去工作,開始一段新的人生。沒有通過海關檢查的,特別是位列思想犯黑名單的人,或被遣返,或被囚禁。也有不少人就死在艾利斯島上。

現在的艾利斯島重新修建起來,就像綠島的監獄一樣,變成一個現代化的博物館,忠實而詳盡地保存、重述那一段移民歲月,以富反省力的態度,展示著經濟不平等與戰禍所帶來的移民潮,以及面對「異文化」時,移民官員與醫生所表現出來的文化傲慢。那不只是美國歷史上一段必須重新去面對的時代,也是在移工與新移民普遍的台灣,相當值得參考的記憶與經驗。

我在2008年的秋天拜訪了艾利斯島的移民博物館。在這之前,我也曾在一種身份浮游不定的狀態下在歐洲闖蕩過,又回到民族意識與自信都在成長當中的台灣,快樂地享受當一個台灣人的自在。艾利斯島已經嚇不倒我了。綠茵茵的草地與大樹下,成群的美國中學生快樂興奮地在享受他們校外教學的時光,絲毫沒有我在中學時代初識艾利斯島時所感到的恐懼與憂傷。修建好的移民大廳廣闊空曠,沒有嚴厲與過勞的官員和被長途航行折磨得身心疲憊的焦慮新移民,只有許多好奇的眼睛。

歐巴瑪時代

帶我來到這裡的,是兩位台灣來的新移民S與T,他們雖沒有經歷過艾利斯島,但也受夠了申請移民過程中的許多官樣文章、等待與焦慮等。九一一事件之後,「反恐」成為仇視外國人、壓迫人權的新口實。謹慎低調活著的T,擁有綠卡八年了,有博士學位,有固定的職位,照理說,申請入籍不是很大的問題,但是他有許多「精神潔癖」,在「後九一一」的反恐氛圍中不斷地思考著,到底要不要成為這樣一個國家的公民?

歐巴瑪當選為美國總統後不久,T終於提出申請,正式地成為美國的公民。也許是歐巴瑪所代表的價值觀,真的可以讓一個失落夢想的國家,重新變成一個有夢的國家吧?在那個競選活動熱烈進行的秋天,我深切地感受到被咒罵、被視為世界和平的破壞者與可怕的資本主義帝國的美國,怎樣在歐巴瑪誠懇的競選演說中,重新被建構成一個值得尊敬的國家。在許多年輕學者投入的歐巴瑪競選活動中,讓人看到:雖是充滿了多種族與多元文化的彼此衝撞與排擠,這個國家仍可能走出一條共同生存的新路,仍值得像T這樣的知識份子參與。

定根與再生

S與T都是基督徒,在團契裡相識、結合。S因隨家人移民而在美國唸書,T是因為唸書而留在美國。當他們在台灣的時候,所學到的價值觀是:一個愛上帝、愛鄉土的青年,絕不會背棄他的鄉土,為了比較好的生活移民海外。一個好基督徒是根留台灣的。

不管是退出聯合國至台美斷交的風暴,還是「一九九五閏八月」的驚悚預言所激起的移民潮,台灣基督長老教會都這樣教導著:基督徒不可以逃避受苦。台灣前程的苦難越大,基督徒越應該留守台灣。但是,在這樣的主流價值之下,卻是看到每個教會都有好幾個家族移民海外,他們彼此幫助,在北美洲找到立足的地方。對他們來說,在惡化的政治環境中,尋找一個可以自由發出聲音的地方,尋找生命裡的迦南地,沒有什麼不對。

年輕時,我對這種移民的現象很不諒解。潘霍華在納粹政權就要發動戰爭的前夕,放棄在美國的教職,一心一意要奔回德國,參與他信仰上的兄弟與德國人民的苦難。這種對自己、對人民的使命的堅定信念,一直都感動著我。因此,我不由得把辛苦移民美國的基督徒,看為信仰較不堅定的一群。在德國唸書時,由於也在移民的教會工作,才比較能以同情的態度去看待這群為了生存而離鄉背井的人。

這些年來,在美國的T有了很多想法的改變。就像許多我們這一代的人一樣,T當初是為了尋求更深的學術訓練而到達美國,在台灣社會終於逐漸開放起來的這個時代,也許也曾興奮地期待自己,回到台灣,一起為更好的台灣社會貢獻己力。不過,T和許多留學生不大一樣的地方,大概是他對美國的歷史與文化的強烈興趣吧?在亞特蘭大,他進入美國南方的獨特文化意識中,聽著爵士樂,感受著那塊土地的傷痕與傷痕下流動的生命。當他的論文快完成的時候,他開始考慮留在這個國家的可能性,不是因為台灣的情況糟,而是因為他不知不覺地已經在那片土地生了根。

T寫信給那時在歐洲的我,談到想法的轉變,認為處在哪一個社會,就應該認真地投入那個社會,澈底了解他們的文化,愛那片土地、那些人,必要時可以成為當地的公民。我開始放棄我一向的堅持,進入他的經驗裡去思考。

航向新世界

定根異鄉,是一個很長的過程。我們這一輩的人,和那些通過艾利斯島的關口,在饑荒與戰火中被迫尋找新世界的人不一樣。我們沒有被推入一個陌生而不友善的新世界,在踏上我們所選擇的國度之前,我們已經以語言和知識裝備了自己。我們不只關心自己在這個新國家的處境,我們也在乎這個國家的社會問題,也有能力去關心當地人民的處境。我們關心自己所在的國家,不管是一個大而強盛的國,還是一個弱小的國,都不是因為我們在逃避自己的鄉土的困境,而是因為我們逐漸變得適合在這樣的文化、風俗、價值觀中生活,也能對這個國家有所貢獻。

雖然我選擇的是回到台灣,但我不再認為這是信仰實踐的唯一道路。上帝以不同的方式在呼召人,有的人要在一個新的定根過程中與祂同行,參與另一個國家的新生。不管是自願走上流浪旅途的亞伯拉罕,還是被自己的手足出賣的約瑟,他們所擁有的就是上帝同行的經驗,他們所做的一切,就是成為萬民的祝福。他們孤單地流浪在異鄉,定居在陌生的土地,學習與不同的族群共同生活,也重新得到生命的力量,成為大族。

S與T在美國定根了,他們像是把家神藏在裙下的拉結與帶著傷的雅各,有一個深深的母土的記憶,在護衛他們在新的應許之地的奮鬥。帶著在台灣所孕育出來的信仰,在一個新的世界尋找這個信仰的實踐。

艾利斯島上的移民博物館有個檔案室,收藏著許多移民的口述歷史。我戴上耳機,聽著一位在1938年抵達美國的奧地利猶太女性的故事。種族仇恨逼著她放棄故鄉優裕的生活,航向新世界。穿過艾利斯島的關口,她進入紐約,在那裡定根。接受訪問時,她已經是一位兒孫繞膝的老祖母;鄉音濃重,仍被生命中沉痛的變故纏擾著。她的故事卻是這個國家整體記憶的一部份了。

隔著明亮的玻璃天窗,可以看到亮藍的天,風很大,雲朵飛快地變化著形貌。這座建築物裡有許多嘆息、許多悲傷的記憶、許多文化的衝擊與誤解。S與T表情嚴肅地傾聽、觀看那些故事,在這片被小心地保存下來的記憶空間裡,認真地構築他們的移民新身份。

窗外,落在草地上的加拿大雁靜靜地埋頭吃草。牠們也是移民,由北方來的。

(本文作者現任教於台南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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