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基督徒的行動與信念雜誌
思想文化/社會評論/弱勢關懷/文學藝術


【曠野159期】2009年5-6月出刊

本期目錄:
從ECFA與「識正書簡」談起──馬政府迷航一年小感
美國小姐選美的鬧劇
綠谷裡的希望

走出迷霧──擺脫「有毒信仰」的桎梏

六四.中國.清明節
聆聽我心
街頭的獨奏者
Good Will的奇蹟

 

我見我思綠谷裡的希望?

◆王貞文

綠谷西拉雅

台南新化的山裡,彎曲的山徑通過竹林與月桃叢,陡峭的坡上長著血桐、泡桐,植有桃花心木。一年到頭,都是深淺有緻、層次多而飽滿的綠。闊大、墨綠的麻竹葉在風中沙沙響,光滑、挺拔的竹幹彼此碰撞著、磨擦著,發出奇異的「格格、格格」聲。當細雨把山染得更綠,孩子們採了血桐圓圓的葉子,當成小帽來遮雨。血桐葉離了枝,傷口流出紅紅的汁液,這一帶的孩子把這葉子叫「胭脂葉」。

長滿胭脂樹(血桐)的小山脊叫「胭脂崎」,真是個美麗的名字!山路邊也有許多桃花心木,這美麗、高大的樹,在春天會抖掉去年的老葉,發出新芽。春到胭脂崎,先是將桃花心木林染成一片金黃,春風拂過,在美麗的熱帶陽光下,在風中旋轉著、飄落的葉片,比花朵更美。十幾天之內,葉片就落盡,春雨將最後的葉打落下來,卻滋潤了柔細如羽絨的新葉,那一片新綠,真是叫人心醉。

胭脂崎下的小山凹有小聚落,下到谷裡,只見竹屋、魚池、菜園,好一幅山中的農家樂。這裡,有戶人家,將自己的家園命名為「綠谷西拉雅」。到新化林場散步的人,時常會經過這裡,被新鮮的月桃葉所包的粽香吸引著,坐下來歇腳,飲一杯杏仁茶。綠谷裡的人,願意以「西拉雅」稱呼自己,並以西拉雅的和平與安寧,款待一切過路的人。

第一次讀到「西拉雅」這個詞,是葉石濤先生的一本小說集的標題:「西拉雅的末裔」。葉石濤以一個平埔族西拉雅的女子「潘銀花」強軔而充滿熱情的生命史,來串連台灣多舛的歷史情境。西拉雅的女子潘銀花,有著與台灣土地連結的旺盛生命力,她以歡悅的活力,迎接一次又一次的變局,牢牢地根植在大地上,將一次又一次的入侵者,擁進她的懷裡,與她結合,孕育新生命。

大家總是傳說台灣人「有唐山公,無唐山嬤」。台灣早期的移民多半是沒有家眷的「羅漢腳」。所以,台灣母性的根,是在西拉雅族的「祖嬤」的懷裡。這片大地,與土地上的人們,以有力的雙臂,擁我們入懷,讓我們這些後來的移民根植台灣。也許我們都是「西拉雅的末裔」。

但是既然稱為「末裔」,也就是說,那個時代已經過了。在漢人父系社會制度的強勢統御下,西拉雅的「祖嬤」已被遺忘。

一直到綠谷裡的住民,再一次將西拉雅的聲音找回來。

綠谷中有新生

覺醒的開始,是源自被岐視的痛苦。綠谷的老族長萬正雄長老說,童年時與漢人的孩子一起玩,總是被譏為「烏肚番」。雖然有著漢人的名字,但是膚色深、五官輪廓明顯的臉,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番人」。這種被污名化的稱呼,一直附著在他們身上,讓自尊心受損。許多西拉雅青年在外面的世界受到挫折,回到部落裡,像被狂風吹折的竹子一樣地,靠在竹叢其他的竹子上,依舊吱吱嘎嘎地響著。

原住民恢復尊嚴的運動,以及城鄉宣教運動(URM),啟發了萬正雄長老一家人。他們開始找尋自己西拉雅的根,把「番」的污名轉化成民族尊嚴與力量。他們尋根,但不死抱著古老的傳統。以富有歷史意識的創新,以在生活真實層面中贏得的智慧,來打造西拉雅的新身分與新靈性,是這個文化復興運動的特質。

經過十幾年來的努力,我們看到,在那被視為已經死亡的老樹幹上,有西拉雅文化認同的新芽冒了出來:雖找不回西拉雅最原始的歌聲,但是萬正雄傳唱著他自己所寫的西拉雅數字歌,讓大家開始重新與自己的語言發生關聯,開始了追尋一個古老卻又新穎的西拉雅身分之旅。

萬益嘉是尋回西拉雅文字知識的大功臣。這位出身菲律賓Bisaya族的音樂家,因為與現任的西拉雅文化協會理事長Uma Tavalan (萬淑娟)結婚,而進入西拉雅的大家庭。閱讀著那古老的荷蘭文與新港文對照的聖經,他發現這語言與他自己的母語是如此類似。由此出發,他尋回一個被視為死亡的語言。

以仍傳唱的片段歌謠為素材,由萬家的女婿萬益嘉所寫出來的西拉雅歌曲,充滿清新的活力。這些歌曲,由西拉雅的年輕人吟唱,成了充滿希望的美麗新芽。他們在歌中學著曾被遺忘的西拉雅語言,在歌聲中,這語言是如此的富有詩意,它不只是一種溝通的工具,也是一種使人的心靈復甦的聲音。

西拉雅甦醒了,綠谷裡有著新一代的歌聲,與周遭的鳥唱、蟲鳴與竹響相呼應。族群的新生命在綠谷裡滋生。

綠谷、聖經、新靈性

這個文化的復育運動,要感謝基督教的宣教工作,才得以進行。西拉雅的文字,很神奇地通過基督教的宣教,被保存在聖經與教義問答當中。

西拉雅人是台灣第一批接受基督教的人。遠在十七世紀初,荷蘭東印度公司占領台灣時,傳教士就將福音帶到西拉雅人當中。荷蘭來的傳教者,為西拉雅人的語言發展出羅馬拼音的寫法,並以這種被稱為「新港文」的文字,來寫作「教義問答」,並翻譯聖經。就是憑著這本新港文的聖經,一個被認為已經消失的語言,可以再重新活起來。

明鄭時期,基督教的傳教師都被殺害或趕逐了,但是,新港文仍被大量地使用著,十八世紀的漢人旅行者,驚訝地看到被視為化外之民的西拉雅人,卻能用鵝管筆飛快地寫著拉丁字。清領時期,台灣的漢人移民越來越多,官府也盡力對平埔族進行漢化的教育,西拉雅人逐漸失去了自己的語言與身分認同。而他們的基督徒身分,也因為缺乏教導與帶領的人,逐漸消逝無蹤。

但是在這個族群的集體記憶深處,與基督教世界的連結還在。所以,當十九世紀下半葉,英國的宣教師來到台灣,又重新帶來基督教的信息時,年老的西拉雅婦女看到他們,以為他們為先人所傳說的「紅毛親戚」回來了,感到特別親切。比起漢人族群來,平埔人的心對福音要開放得多。西拉雅的地區也建立了不少教會。

十九世紀以來,失去自己語言的西拉雅人,用羅馬字拼音的漢人語言(台語)讀經、唱詩、禮拜,學習著信仰的功課。但是僅管語言相同,信仰的風俗與態度卻多少與漢人不同:漢人的第一代信徒,往往得辛苦地面對信仰與家庭的抉擇,冒著被責備「不孝」的危險,或是被逐出家門的危險,他們會孤單地、堅決地走入教會,放棄舊身分,領受新生命。西拉雅人卻常常是整個氏族一起皈依基督。成為基督徒的西拉雅人,並不需離家,不需徘徊在新舊身分之間,不需要斬掉自己與族群的關係,可以繼續享受整個社群同在一起的生活。

雖然在一些宣教師的眼中,這種集體的皈依裡,缺乏每一個人自己與基督的相遇、與自己的文化掙扎,因基督得自由的的深刻靈性經驗,但是西拉雅人的信仰方式其實也很令人羨慕,因為西拉雅族群的身分認同與信仰生命,是處在一種彼此和諧的狀態,信仰生活的實踐,是整個家族的事,不是與家族對抗的拔河。

長期的漢化過程裡,西拉雅人失落了大部分特質,也逐漸失掉了族群的內聚力。這種整個村落、家族都是基督徒的現象,卻是一個匯集新內聚力的機會。在基督徒眾多的村落,教會的聚會可以讓失落的群體生活重新活過來,教堂的空間可以提供一個類似過去部落生活的公共大屋的空間,是共聚討論、講述故事、分享希望、得到族群生命力的祝福、攜手眺望未來的地方。

西拉雅的基督徒,因此有著多重的使命:他們的信仰熱情要成為族群的生命力,他們認真持守的基督徒身分,要成為整個族群新的身分認同的一環,而他們心靈的復甦,將是整個族群新生命的開始。

由綠谷裡滋生的新靈性,是一種與大地和諧,找回族群生命力的靈性。春到胭脂崎,那條連通過去與未來的生命之路已經開通了。地上鋪滿的是過去的落葉,將要成為土地的養份,頭上是高高的樹枝上嫩紅與嫩綠的新葉,充滿希望的新葉。回家的路崎嶇險峻,但情景甚美麗,鳥兒也都唱歌助陣。但願在山林中,看到有更多的人願來攜手走這條路,謙卑地、堅忍地、有尊嚴地來走這條路。 ◆

(作者現任教於台南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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